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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饮一杯无(227)

不远处,乌压压的军队集结在天际与昏黄大地的交界线上。

铁甲下闪烁的是贪婪而嗜血的目光,远远地便能听见刀枪渴血嗡鸣。

卫国早已下过通缉令,大渊太子人头一颗价值万金,封侯进爵,荣华富贵,应有尽有。

而他们现在要做的,便是从这千军万马之中突围。

若虞北洲还留存着战斗力,或许可以一战。然而前者如今已经是濒死状态,宗洛还得护着他。

大军每朝着这边踏进一步,死亡就迫近一步。

即便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命不久矣,虞北洲依旧还在嘴硬:“师兄就这般想要发挥自己高风亮节的英雄精神,带着拖油瓶去送死吗?倒不如把师弟放在地上,拖延一下时间,反正都是将死之人......”

“闭嘴。”宗洛冷冷地道。

他眼眶通红,从衣襟里拿出那瓶先前从湛卢剑里乾坤内取出的伤药,颤抖地拧了三次瓶口,这才将里面淡黄色的粉末倒进虞北洲心口那个巨大的血洞里。

这人能活到现在,不过是凭借着一身深厚内力支撑。

心脏都碎到不能再看,护住心脉又有什么用呢?

虞北洲僵住了。

并非是这瓶正在费力粘合血肉却因为伤口过大而无济于事的药,而是因为白衣太子眼眶中滚落的眼泪。

晶莹的,滚烫的,挂在睫毛,落到虞北洲指尖。

那像是世间最凶猛的毒药,一滴就足以致人死地。

“......如果你死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白衣太子擦掉眼泪,他深深地看了虞北洲一眼,拉动缰绳。

湛卢轰然出鞘,剑身反射出如雪白光,带着森寒杀意,朝着乌压压的敌军阵前冲去。

“杀啊!”“杀啊!”叫喊声冲天而起。

两人,一马,一剑,对着一军冲去,毫不露怯。

“咳咳咳咳......”

或许是因为马背太颠,红衣青年不断地在他背后咳嗽。

每咳嗽一次,就从口中吐出内脏和鲜血的碎片,溅落到宗洛后背,将好端端的白衣染成了血色。

然而虞北洲却还在笑。

他不仅在笑,胸膛一抖一抖,还伸出手臂,紧紧地搂着身前人的腰身,将沾满硝烟和尘土的毛茸茸的头埋在宗洛的肩窝。

他凑到白衣太子耳边:“师兄,你是在害怕吗,害怕我会死吗?”

往日宗洛烦不胜烦的讨厌话语,此刻却好听到不可思议。他甚至希望虞北洲多说一些,这张讨厌的嘴永远不要闭上。

虞北洲的声音病态而满足:“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他从来没有见过宗洛哭。

不管是前世自刎的宗洛,还是这辈子饱受身世折磨痛苦不堪的宗洛。

他费劲心思留下,高高在上的仙人,从来都是坚强的。

上辈子宗洛在虞北洲未能插手的地方静悄悄的自刎,死生从始至终都与他无关,更遑论悲欢。

然而这辈子,这滴眼泪,却为他而流。

即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虞北洲依旧因为这个认知欢欣雀跃。

“那些东西......皇位,身份,并不是我施舍给你的,师兄。”

宗洛刚砍翻了一位冲锋骑兵,就听见这人搂着他的腰,絮絮叨叨地在他耳边说着被风声模糊的话:“是我愿意给你的。”

虞北洲不是好人,他多智近妖,坏得明目张胆,可以利用一切。

他说过,就是要宗洛亏欠他,越有负罪感,才会离不开他。

但头一回,他终于在清醒状态卸下这层嘴硬,说了实话。

没有宗洛以为的高高在上,这个狂妄到无视天地鬼神的桀骜之子,反倒在这一刻卑微至极。

“师兄一直很好,值得一切最好。”

“......我只有这些了,只能给师兄这些了。”

虞北洲不知道这是什么情感,叫人只想把自己拥有的东西都给他。

或许那是爱,或许那是奉献。就像宗洛所理解的桎梏,它们的确桎梏着,仿若深爱却不自知。

“师兄说的没错,我不懂爱。”

虞北洲希望将自己品味到的,最浓烈的情感,施加在这位光风霁月,不染纤尘的谪仙身上。

至于这情感是什么,他不知道。

在暗室里的虞北洲不知道,在皇城里风光无限的虞北洲不知道,登上皇位的虞北洲不知道。回溯时间的虞北洲不知道,冲动之下吐露实情的虞北洲不知道,直到现在,他仍旧不知道。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无缘无故想对一个人好,却比恨意更煎熬的东西是什么。所以他为此感到焦躁,如同困兽般争斗,仍旧不知为何。

恨,是虞北洲所拥有的,最强烈的情感。

他习惯了把疼痛转化为快感,所以他也习惯了把所有情绪转化成恨。

没有人教过他心脏为什么会因为另一个人而跳动,没有人教过虞北洲爱是什么,就连点醒他的宗洛也没有。

宗洛只说虞北洲,你爱上我了。

可是,爱是什么呢?

从小到大,没有人给过虞北洲这个东西。。

所以他固执的,如同将疼痛理解为快感那样,固执地将恨理解为爱。

“我没有逃避,我不懂,也永远都学不会。”

虞北洲这么说着:“所以.....我还是恨你。”

他其实已经听不见太多声音,那些猎猎风声,喊打喊杀的声音,还有下一秒就要刺向他然而又被湛卢挡住的声音,叮叮当当,全部离他远去。

可是红衣青年依旧费劲地撑起眼皮,黝黑瞳孔呈现濒死的沉沉涣散,想要多看面前这个人一眼。

白衣太子的侧脸如同沉寂的冰山一样冷硬,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如果他滚烫的眼泪没有继续淌落到虞北洲手心上的话。

有的人嘴巴很甜很甜,说着甜蜜的话,做的全是伤害你的事。

有的人说的话难听,倔强又骄傲,嘴硬了一辈子,但却为你付出一切,做的都是爱你的事。

“刺啦——”

湛卢一次次挥起又落下。

宗洛的手已经麻木了。

从小臂到大臂,他整只手都因为挥剑太多次而失去了知觉。身上也多了不知道多少数也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伤口。

无数士兵骑兵如同蝗虫过境,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前来救驾的大渊军队也旋即赶到,加入战局。

战场上的人实在太多。

偶尔会有冷箭从无法预料的地方射出,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

眼看着一支箭就要射向虞北洲后心,千钧一发之时,一团漆黑的东西从天空俯冲而下,宽大的翅膀硬生生将那箭扫开,发出哀鸣。

满是血腥的视野里,宗洛只险险伸出手去,堪堪捞住这只丑鹰。

照夜白仿佛也能感应到一般,发出愤怒的咆哮,发了狂般朝前狂冲。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从最密集的封锁线成功突围。

他们在原野上狂奔,在这浩大天地,带着满身的血,把所有厮杀甩在了身后。

一直叨叨絮絮的虞北洲却没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