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无(59)
元嘉深深地看着他:“也就是这两年......不,是自去年开始,老奴有时早些夜里帮忙上茶,都能看到陛下在龙椅上握着笔睡着,连休息时,眉头也没有松开些许。”
去年。去年发生了太多事。
宗洛心底狠狠一跳。
函谷关之战,还有他的死遁。
“三......公子,是老奴僭越,不该说这些。但如今您失忆目盲,有些话,老奴也不得不——”
元嘉还想再说什么,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如鼓点般的脚步。
紧接着,宗弘玖就从尽头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吼:“父皇呢?!你们快去给本皇子通报,我要见父皇!”
方才御医才千叮万嘱,一定要在大巫祠里清出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为陛下施针疗诊,焚香诊脉。
如今宗弘玖这一声,差点没让他手一抖,吓出一身冷汗。
元嘉皱眉:“九殿下,还请把声音放轻些,陛下如今还未醒,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
宗弘玖平素无法无天惯了,最看不起元嘉这样的阉人。
他转过头,正好看到内侍端着一盆淤血从静室里侧身走出,顿时瞳孔骤缩:“这是怎么一回事?父皇呢?父皇怎么了?谁伤到了父皇?”
这一通吵闹的确叫人心烦气躁。偏偏在场又没有一位能管教的。
宗洛正想开口,没想到宗弘玖下一秒就看到了他。
十岁孩童的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怨毒。
“好啊!果然是你这个冒牌货!是你对不对!”
他想冲过来,又想起宗洛上次什么也没拿就轻轻松松把他摁在地上打了一顿,顿时又缩了回去,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这里有刺客!快把他给本皇子拿下!”
以前宗弘玖在宫里要什么有什么,这么一通大呼小叫,不知道有多少人拥簇过来,帮他鞍前马后提鞋。
没想到这回他一喊,周遭反而沉寂下来。
内侍连忙放下盆,呼啦啦跪了一地。
宗弘玖愣了许久,这才意识到可能是里面的人醒了,连忙高声道:“父皇!”
静室内传来御医的声音:“陛下,万万不可!您如今需要静养,不宜再轻易动怒伤神。”
渊帝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紧接着,就是一阵披好龙袍,缓慢起身的声响。
门被缓缓拉开。
见渊帝醒了,宗弘玖立马指着宗洛道:“父皇,就是他!他就是儿臣上回说的那个冒牌货,天地可鉴,儿臣怎么敢欺骗父皇!”
“滚。”
渊帝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宗弘玖还以为这是让宗洛滚的意思,正想露出胜利的笑容,没想到渊帝看也没看他一眼,面容隐隐约约笼罩着暴风雨欲来的前奏。
“朕说滚,你们听不见吗?!”
他转向宗弘玖:“还有你,滚!不要再让朕说第二遍。”
宗弘玖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不敢多说什么,连滚带爬地跑了。
他从未见过父皇发这么大的火,就连上回他在章宫之内偷听,渊帝都没有这般震怒。
霎时间,所有无关人等全部纷纷撤离现场,哗啦啦作鸟兽散。
宗洛站在原地,也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渊帝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你留下。”
于是他打算迈步离开的腿只好硬生生顿住,重新转过身来。
很快,这片区域所有的人都撤离干净,就连暗卫也没有剩下。
一片静寂中,谁也没有事先开口的打算。
宗洛朝前拱了拱手:“草民不知先前是陛下,多有冒犯,还望陛下恕罪......”
“铛——”
霎时间,一个重重的东西朝他砸来,擦过他前额,骨碌碌碎在地上。
那是一盏盛满温水的茶杯,里面的茶水散了宗洛一身,在白色衣服上晕开一团深色的茶渍。
白衣皇子额头上缓缓流下温热的血。
“朕问你,既然没死,为何不归?”
“既然归来,又为何要在朕面前惺惺作失忆之态?”
渊帝的声音压抑着怒气,仿佛火山爆发的前奏。
“你当真以为......你瞒得过朕?”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你当真以为......你瞒得过朕?”
宗洛站在原地没有动, 任由水杯重重地砸到自己头顶,温热的茶水顺着墨发淌下,而后碎裂在地。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额头上传来的刺痛, 从撕裂伤口里缓缓淌下的血, 粘稠温热,顺着鼻梁与眉宇的缝隙,在脸颊上缓缓爬行。
渊帝并没有压抑自己的怒气。
他真正发怒的时候绝对不是寻常人那样喊打喊杀,反倒隐忍不发,如同一座沉眠亟待爆发的火山。
越是这样, 越是动了真怒,越加可怕。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宗洛想。
料到归料到, 却不曾想过竟这么早。
他什么也没说, 撩起下摆, 直截了当地跪下。
“儿臣......求父皇恕罪。”
渊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讥讽道:“恕罪?”
“你既然没有失忆, 为何不归?时隔一年, 反倒在朕面前装作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你难道是想叫朕白发人送黑发人,连个皇子都护不好,沦为天下人笑柄?!”
帝王越说, 声音愈发沉, 怒气不加掩饰地堆叠。
他的胸膛止不住地起伏,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
但他还在说,显然是气的狠了, 语气尖锐又凌厉。
“朕竟不知, 你这般肖想储君之位。亦或者......你根本就不想做这拘于皇城,处处受限,做世人表率的三皇子, 反倒更想接受鬼谷衣钵,浪迹天涯?”
明眼人都听得出渊帝这番话没有丝毫论断,纯粹就是单纯的气话。
实在是宗洛这番行为太过诡奇,又根本没有动机。
一如四皇子的推论,若是宗洛真想夺储,那函谷关一战将他声望推至顶峰,根本无需死遁这般多此一举。
如此情况下,渊帝说他不想承担皇子责任,以死遁脱身,转身接任鬼谷衣钵,也无可厚非。毕竟在此之前,宗洛也没有表露出夺储的意图,比起待在皇城,也更喜欢在外领兵作战多些。
闻言,宗洛喉头滚动,忽而深深叩首。
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痛苦:“并非儿臣故意隐瞒......只是儿臣......于函谷关一役后,侥幸死里逃生,醒来后被儒家首领所救,虽记忆完好,四肢健全,却......不幸双目失明,成了一位瞽者。”
渊帝生性多疑,伪装失忆目盲或许可以骗得过他一时,却骗不过他一世。更别说宗洛既然回了皇城,就势必得恢复皇子身份,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使有七窍玲珑心,也很难做到面面俱到,一点陷不露。
万一要是被揭穿,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别说夺储了,估计还得重蹈上辈子覆辙。宗洛再蠢,也不可能做这种傻事。
叶凌寒知道他没有失忆,虞北洲知道他没有失忆,公孙游同样知道他没有失忆......只因他根本就没打算掩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