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煮马(39)
每每阅公文,或闭目养神时,想起这一幕,他便忍不住莞尔。
她那个样子真傻呢。
此刻坐在案前,眼睛望向殿外,他又忍不住笑起来。
殿外地上青砖上铺上一层薄月辉,他从案前起身,立到窗前。蟾宫里月桂饶水,清霜满铺,他忽然觉得有些恍惚,觉得心里有点莫名想念。
他忽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梦到她。
梦里的她和现实中一个模子描出来,有些愣愣还有些傻乎乎的样子,爱笑,露出一排齿,有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一双眸子里黑是黑,白是白,清清亮亮。
他看着她的笑,梦里面的一颗心是分明的欢喜。
那日在冥界,他被热心滚滚的澜川溟君邀去,在他那儿宿了一夜。两人对弈,澜川却巴巴儿的瞅着他打听东华的事,问他早上吃了几碗饭,见了几个人,见那几个人是谁,笑了几次,蹙了几次眉,甚是连上了几次茅房也缠着他问了个清楚。
他忍住笑一一敷衍应答过,待一局棋过后,便找了个托辞踱了出来。
奈何桥上有淡淡月辉铺在桥面上,白绸缎一样,他踩上去,望见河岸边那棵歪脖子树上,那个叫做阿离的赤脚女孩正坐在上面,抱着树干,朝极东的幽冥岛遥望。
像是在等着谁,盼着某个人。
他踱去孟婆的摊子前,叫了碗汤,故作不经意间问起树上的那个女孩子。
孟婆笑呵呵道:“她在等冥太子回来呢,天天坐在树上望,过一天就在树上刻上一刀。”
他讶然。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原来她真的是在等人。
他沉默了下,又道:“等了……多久了?”
孟婆一把嗓子清脆嘹亮:“两百多年了哩!这两孩子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哩!”
原来,竟还是青梅竹马。
翌日离开时,仍是坐了船走。他站在船头,听摇橹声哗啦啦的响。也还是个湿漉漉的清晨。他负手立了片刻,正打算入舱里,却被一个清亮亮的声音叫住:“蓝公子!”
他回眼过去,面上微微错愕,那个叫阿离的小丫头正兴奋的朝他挥手。
可是……蓝公子?他顿了下,有些困惑又有些想笑,片刻,眸子里漾出笑:“我叫玉衡。”
话毕,船划出数丈,疾驰而去。
她沿着岸疾奔,追着船噼里啪啦问:“公子,你家住哪里?是人是鬼还是神仙?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
他忍俊不禁,捏了传声诀与她:“下个月我会再来。”
第二次再见,已是一月后。
她趴在桥下正打着盹,睡得酣畅,唇角旁挂了丝口水。他憋住笑,替她揩了口水,推了推她:“阿离?”
小丫头迷迷瞪瞪睁开眼,迷迷瞪瞪将他望了一望,忽然伸手往他脸上摸了一下。
她的手指冰凉凉的,然那一刻,他却觉得脸上像是被烙铁猛地烧了下,整个身子都僵了一僵。
小丫头却嘻嘻笑起来:“原来不是在做梦嗳。”
他哭笑不得。
这一次,她送了他一副鸳鸯戏水的帕子。
她垂着脑袋,怯怯的望着脚尖,扭捏着对他道:“玉衡公子,我、我欢喜你,我想……”
那样怀春的少女情怀让他心动,让他莞尔。
他捏紧的手上的帕子,屏息凝气听着她的话。她欢喜他,她想……想……什么?
然而,答案却终究没出来,她清亮亮的声音被打断。
忘川回来。孟婆告诉过他,他们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他望着忘川的眼神,又望着她看忘川的眼神,心里的暖滞了一下,方才的一腔期盼像云朵,倏然被吹散。
话可以骗人,眼睛也可以骗人,但眼里的眼神却骗不了人。他瞧的出,这个青梅竹马的两个人,他爱她,她亦欢喜他。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他,却晚了一千多年。他望着川水上翻飞的水鸟,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有时候微笑是一种伪装,譬如此刻。
夜里,澜川又邀了他宿下。对弈时,澜川将东华吃喝拉撒问了个遍,又兴致勃勃讲起某一年他和东华在大氓山的初遇。
年轻浮华岁月,明媚流年,他却听得心不在焉。五局连败。
澜川喜出望外:“本君棋艺果然大进啊!”
他但笑不语。
第二日,早膳过,他正与澜川作辞打算回去,忘川恰来澜川的洗尘殿。
澜川拔了根草叼在嘴里,将一包袱写给东华的情书挎到他胳膊上,一脸深情款款地让忘川送了他出去。
他和忘川并肩而走。一路偶尔说些话,客气而疏离。他感觉到他的敌意。
走到一座桥旁,忘川忽开了口,他道:“我和阿离一起长大,她没爹没娘,从小受到别的小鬼的欺负,而我,娘亲一早就去了,小时候经常受哥哥姐姐们的排挤,所以,和阿离也算是惺惺相惜。”
他怔了怔,没做声。
忘川又道:“我和她在一起整整一千年,她是个良善的女孩儿,只是心智发育的晚,总是不开窍。”
他静静听着他说。
忘川却顿住脚,望向他,道:“你知道吗,我从一千一百岁,初知人事时,就知道自己爱上了她。”
少年的目光分明带着些挑衅。
他牵着嘴角,笑了笑,道:“阿离得殿下这样真心相待,不枉此生。”
正欲同忘川作辞离去,刚抬脚,桥上便咕噜噜滚下一个人,一直滚到他脚下,将他脚抱住。
待那人抬起脸来,他怔了一怔,居然又是那个丫头。
他望见她脸上被磕破了点皮,渗着细血丝,他下意识得拉她起来,将她脸擦一擦,然而瞥到忘川沉沉灭灭的眸,终是垂下了手指,换做素日一贯的淡淡微笑,将她望着。
阿离兴奋从地上爬起,惊喜得叫他玉衡公子。
玉衡公子。玉衡公子。他从来没听过谁将他的名字叫得这样好听。然而他只是笑笑,转身与忘川作了辞。
他没想到小丫头会叫住他,更没想到她会吻他。
她站在他面前,踮起脚,攀着他的肩膀,往他脸上轻轻一啄。他的脑子在那刻一片空白。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却无言。半晌,才道:“阿离,仙鬼殊途。”
仙鬼殊途?呵呵,这真是个蹩脚的理由。
月宫里的桂树似乎落了一片叶子,荡到水里,打了个圈,飘走了。思绪到这里,噶然而止。
他在窗前站了良久,低声一叹,缓步踱了出去。
这一夜,夜起的玉桓宫的宫人们望见他们的星君坐在殿前的石阶上,瞧了一晚上的月。
他们说星君的身影好寂寞。
他们说星君的眼神好哀伤。
恰巧墙角花影里一只野猫子喵了一声。结果他们得出了一个结果:他们的星君寂寞了,孤独了,然后……思春了。
太平盛日,人人爱八卦,鬼鬼爱八卦,神神仙仙也爱八卦。第二日,东华邀了他品茶。
他执了杯子,啜了一口茶,听东华道:“听闻你……思慕上了紫薇大帝外甥女隔壁家的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