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天喜帝(272)
她点头,凉声道:“因是沈无尘虽然当时对你存疑,朕却不信;便是在你亲来顺州后,朕仍然不信,那人会是你。”
怎么可能信。
大历二年初入太医院,从此几见君面几倾心;大历九年以过人之资早升太医一职,从此长伴君侧;大历十二年被册皇夫,从此国中尊荣无双矣。
这么多年来谨奉于她,温润廖廖,体察君意,纵是她心中无他,他亦不怨不悔……在背后生生捅她数刀的那个人,怎么可能,会是他。
心底略微一抽搐。
竟有些疼。
她撇眸,看向窗外旋飞红叶,又道:“可北戬偏偏于此时发兵,你又迟滞不走,朕才不得不信。”
往事似珠,颗颗连串,剔透之茫刺人心神。
“大历十二年,朕御驾亲送康宪公主赴东境,其时东江浮桁为人损坏,此事是你所为。”她淡然道,仿佛说出的话根本于己无关,“你本想叫人困朕于东江西岸,却不料寒冰舢断非人力所能控,到底迟了一步……倒让朕因此于开宁行宫内留了一夜。”
若非卫尉寺官员刻意包庇,又怎会彻查许久,都不知是护驾诸卫中的何人所为。
他闻言,搁在案上的手狠狠一攥。
她瞥他一眼,继续道:“朕第一回去西苑习骑射,曾参商所用弯弓是你令人做的手脚。你本想叫她于文武重臣面前出丑,让朕失心于她,却不料那弯弓劣弦最后伤到的人,竟会是朕。”
若非军器监有人相通,御前所用器甲之物,又怎会如此不堪。
而那日他人不在太医院当值,却能立时赶至禁中替她察伤,若非早有所备,又怎会知道得那般快。
他脸色一下变得突黑,眼中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生寒,盯住她,低低道:“陛下……”
“朕还未说完,”她未再看他,声音愈发哑了:“狄风出征中宛……邺齐所付合伐南岵残部之书,是你泄与中宛的。”
她眸底一阵阵发黯,不等他开口,接连又道:“这些事情之间本无关联,只是那日突闻北戬出兵南下,朕忽而想起沈无尘先前所言,才又念及这件件往事,恍若雾散天亮一般,一下全然明白过来。”
他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轻嚣,人僵得不能再僵,“我本也没料到,陛下能参透这许多事情。”
她偏头看他,眼中水光尽灭,“朕想明白了这么多,却独没想到你竟会是向晚之子。”
知他身份定是不凡,否则哪里能在她眼皮之下动得了如此之多的手腕……可却万万没有想过,他会是天家贵胄、帝室皇子!
……北戬宁王。
在她尚处深宫公主之位、年华初绽之时,便知北戬宁王。
少时聪静无人及,至长愈显风华身,一袭清俊寥落情,北戬雍容第一人。
奈何其母妃位微,而北戬皇室百年来一向子以母贵,因是宁王纵然深得向晚宠爱,亦无法被立为储。
大历元年,她君临天下,以女子之身总揽朝纲,未及三月,便闻北戬宁王染疫急殁。
年仅二十。
彼时她心性尚切,还曾暗自嗟叹,当真可惜。
年少位尊者,放眼天下寥寥无几,怎能不生戚戚之感。
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个在她身旁待了近十三年的男人,竟然会是当年那个令天下为之恻然的北戬宁王。
向晚其心之深,当真令人发指。
而……
他能弃尊荣赴敌国,居人檐下十余年而不改其性,更是让人胆寒生栗。
想着,她拢在袖中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攥了起来。
他终是略低了头,声漠而哑:“若只是寻常男子,如何能入得了陛下的眼?”又微一沉眉,“若不是帝室血脉,如何能保证将来不会生变、将自家江山拱手让与旁人?”
简单两句话,便解释了所有。
可其后隐藏着怎样的暗涌流波,却远非是她所能想到的。
而她也并不愿再多想。
诸事如竹卷一般慢滚铺开,到了尽头,空空如也,心中颇乏。
仿佛连恨,都恨不动了。
秋阳正好,屋内凉爽,窗外景色飒飒生姿,若非初晨亲眼目睹城头之上血战之象,怕也难信此时自己会如铁爪待捕之食,就等城破之日。
英欢一闭眼,一字一句问他道:“此番北戬大军来攻顺州城,所图何事?”
他眼底仍是凉凉,“趁邰涗大军未屯时疾攻顺州,待城中不敌时再邀陛下议和,以迫陛下答应北戬的条件。”
“什么条件?”她抬眼,看他。
他对上她的目光,嘴唇动动,“将邰涗奉清路以北诸地,割与北戬。”
她猛地起身,手掐住案角,低头看他,咬牙道:“做梦。”
他面容依旧稳漠,道:“顺州城外,北戬八万大军屯于北,邰涗援军迟迟不至,陛下以为方恺及风圣军还能坚持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