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害怕了。长兄对他过于严酷无情,他自己不想要的贤王的名头又摘不掉。他不是没有读过史书的人,顶着贤王的名头被帝王猜忌,有几个落得好下场。他害怕自己以后不得善终,又害怕连累妻儿,连累了晋王府里追随他的臣下们。
王相支持他,幕僚鼓动他,他把这辈子的胆子全压上,孤注一掷,终于冒死登上了大位,他再也不必害怕自己被兄长猜忌,不得善终,连累妻儿属臣了。
但他却从此被各式各样的其他的烦恼困扰。
他的身边随时随地围拢着大片的人群,偷窥着他的脸色,揣摩着他的想法。
姜鹤望向来是喜欢热闹的,但他最近被层出不穷的公务和私事烦扰得太疲倦了。今天这片小小的桂花林里,只有他自己和才一岁的儿子,姜鹤望感受到了难得的放松,他随着儿子四处爬,自己盯着满地的桂花发呆。
啪嗒一声轻响,有道影子从远处闪过,踩到了地上的一截枯枝,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
姜鹤望被惊动了,坐在青石上,往声响传来的林子尽头去看,却什么也没看着。或许是从宫墙下抄近路、不慎经过附近的宫人。
虎儿不知从哪里爬了一大圈,身上精致的小袍子都沾了灰。他扶着树干站起身,踩着虎头鞋,兴奋地跌跌撞撞走过来,扑进父亲的怀里,啊啊啊的叫着,不知在林子里看到了什么新奇的好东西,搀着父亲的手,拉着他往前去。
姜鹤望笑起来。他歇了一阵,身上也养回几分力气,起身跟着儿子去看。
虎儿拉着父亲的手,走过两三棵大桂花树,转到一个开满了野花的平缓的小山坡后头,激动地扯着父亲,指着小坡下放着的一个精致的金盆,啊啊叫着,示意父亲去看。
姜鹤望转过小山坡的同时,就看到了地上的那个金盆。
那是个宫里寻常可见的金盆,常用来洗脸洗手,每个宫室里都配备了一两个。就连紫宸殿里也有。
去年八月初十,他夜入紫宸殿侍疾的那夜,他的好兄长延熙帝不想他死得太快,下令用水刑。藏在紫宸内殿里的将士随手拿了殿里的金盆,盛了满满一盆的清水。
就是跟眼前一模一样的、边缘雕刻着莲花祥云纹路的圆金盆。
他至死也忘不掉的画面。
莲花祥云的金盆里,此刻正放了满满一盆的清水。清水里倒映出手舞足蹈的兴奋的虎儿,盛开着桂花的枝叶,天上飘着的几缕白云,还有姜鹤望自己惊愕的脸。
他熬过了去年的八月初十那夜,从此以后,原本常见的圆金盆便在宫里绝了迹。
不只是圆金盆绝了迹,清水也从此也在紫宸殿里绝了迹。
虎儿之前从未见过清水里的倒影,他觉得新鲜,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给父亲看。
一阵秋风吹过,吹动了盆里的清水,荡漾起细微的涟漪。
姜鹤望死死地盯着金盆。清水里显映出极为陌生的自己的面容。
在那个可怖的长夜里,他便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动荡水波里的自己绝望而扭曲的面容。
他的眼里迅速泛起了血丝,喉咙里发出不寻常的仿佛破风箱般的声响,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按住喉咙,艰难地喘息了几下,浑身痉挛地倒地。
‘啊啊啊——’虎儿惊慌的大喊起来。
端庆帝的癔症狂暴地发作了。
————
距离京城百里之外的东山离宫,白日里也是静悄悄的。
离宫里长住着两位身份尊贵荣华的女人。一位裴太后,一位谢娘娘,婆媳两人,两代太后。
都是失去了夫君的寡妇,口称‘哀家’,穿着素服。入住的主人如此,离宫还需要什么热闹呢。
容纳了数百人的离宫里整日鸦雀无声,宫人走路都无声无息的。
延熙帝还在世的时候,婆媳两人斗得凶,谢娘娘的家世胜过一截,又得了夫君的爱重,谢娘娘手段了得,硬生生把婆母气得搬去了离宫。
但延熙帝去年八月暴卒于宫里。
一个没了儿子,一个没了夫君,曾经水火不容的婆媳住在了一处,如今居然也能心平气和地对坐喝茶,在秋天的日光下晒着太阳闲聊。
打扮得雍容素淡的两位身份尊贵之极的女人,一个声线孤寂,一个神情荒冷。
“这回办成了?”
“这回办成了。”
“不错。哀家在宫里还算有几个忠心的人。”
“母亲的人没有派上用处。哀家在宫里也留了几个忠心的人。是哀家的人办成了。”
谢娘娘通身素净,头上簪着白花。手指以优雅的姿态托着越瓷茶盏。
“除了有人,哀家手里还有钱。从谢氏家产掏来的大笔陪嫁。原打算着带进椒房殿,开销三五十年。结果只花用了三年,就搬来了离宫。没来得及用上的陪嫁,今后再也没有需要开销的地方了。”
年纪相差二十余岁,一个四十出头,徐娘半老,顶着太皇太后的头衔;一个年方二十,青春貌美,顶着太后的头衔。
两个自称哀家,死气沉沉的女人,彼此对坐着,姿态优美地喝茶。
“他必须死。”裴太后喃喃地说。
“他必须死。”谢娘娘也喃喃地说。
两个女人同时笑出了声。
“婉儿。你说的那人是谁?” 裴太后笑着问。
谢娘娘笑着答,“口蜜腹剑,伪装得仁厚老实,骗过了母后你,安安稳稳地在宫里长大,放出了宫,开了王府,却年纪轻轻篡了位的那个……篡位贼子。”
“他也必须死。”裴太后喃喃地说。
“他也必须死。”谢娘娘也喃喃地说。
裴太后又笑出了声。
“婉儿。你这回说的人又是谁?”
谢娘娘收敛了笑容,冷冰冰地答,
“打着忠君为国的幌子,顶着血亲外戚的皮,暗怀虎狼之心,骗过了我们的耳目的……弑君逆臣。”
第99章
事发当时, 姜鸾正在御花园找丁翦说话,言语间旁敲侧击,询问丁翦对朝廷退兵的敕令有什么想法。
丁翦喝了姜鸾的赐酒, 实话实说,“朝廷下了撤军令, 将领理应遵守,但臣有疑问。大胜当前, 为何不乘胜追击!多少将士拿性命换来的大好机会, 正适合直捣黄龙,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错过这次, 以后再也难得——”
丁翦是坚决的主战派。
眼看他越说越激动,姜鸾赶紧打住。“行了行了, 知道你的意思了。”
就在两人边走边闲谈, 丁翦打算护送姜鸾回去入席的时候, 圣人出事的消息仿佛一道平地惊雷,从御花园急传过来。
丁翦惊得踢翻了路边的石凳。
“当时不知什么情形, 不知谁放了一盆清水在林子里,被小殿下瞧见了,指给圣人看。”传讯的禁卫面如土色,
“圣人……圣人发作了极厉害的癔症 ……小殿下在林子里大喊, 薛二将军听见了, 立刻冲进去把圣人扶出来,急传太医。但圣人已经不大好了,呼吸困难, 人才醒过来, 又惊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