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子,是在京城的西城门下,被叛军威逼挟持,意图叫开城门时中的箭。
今年开春时,天子率二十万精兵御驾亲征,征讨范阳节度使叛乱。
谁也没想到,御驾竟然在太行山下大败,天子被俘。一国之君,落入叛军手中。
叛军把这张好牌牢牢扣在手里,把皇帝赶上战场叫关,兵不血刃攻占了虎牢关。
虎牢关是京城最重要的防御门户。
门户洞开,叛军长驱直入,包围了京城,故技重施,又威逼天子在城下喊话,意图叫开京城的城门。
当时防守京城的正是天子的兄弟,晋王。
“两仪殿到了。”
晋王妃冒雨停在宽敞的庭院中央,盯着大殿面前陡峭的汉白玉台阶,“我不好进议政殿。阿鸾进殿之后,好好劝慰圣人,叫圣人息怒。”
姜鸾注意到晋王妃隆起的小腹,也叮嘱了一句,“二嫂回去好生歇着。你是有身子的人,莫要忧思太重。”
“对了,”她四下里打量,宽敞大殿外空空荡荡,“二嫂难道只请了我一个来?我在圣人面前说话其实也没太重的分量。”
晋王妃苦笑,“阿鸾见着那位挨打的御史了?”
“十几位朝臣赶来替二郎求情,圣人大怒之下,拖出去廷杖了言辞最为激烈的章御史,又把其余的朝臣驱赶出去。”
她按着腹部,视线盯着远处殿宇,愁眉不展,“求情的朝臣们此刻或许还在前殿,或许散了。谁知道呢。二嫂如今只能指望你了。”
姜鸾站在原地,不急着进去两仪殿,想了一会儿。
“圣人如今最信赖河北道兵马元帅裴显。朝臣们求情十句,只怕没有这位裴督帅说一句话有用。二嫂既然派人请我来,怎么不索性把他叫来。”
晋王妃的视线游移了片刻,幽幽地叹了口气。
“阿鸾莫非忘了?圣人的嫡母太后娘娘,也是河东裴氏出身啊。这位裴督帅是圣人的母家嫡表亲,细论起来,应该还是母家小舅舅一辈的。二郎他……没那么好命,不是从太后娘娘的肚皮里托生的,攀不上裴督帅的亲。”
“如今圣人独自在殿内,二郎这个做弟弟的已经十分为难,若圣人和裴督帅两人同在殿中……”晋王妃凄然道,“还有二郎的活路么。”
“原来二嫂这样想。”姜鸾并未被这番话打动,只抬头看了看高处的两仪殿,
“其实倒不一定。所谓‘血脉亲情’四个字,不见得牵扯得住所有人。”
两仪殿门紧闭。
今日值守两仪殿的是北衙禁卫中郎将,薛夺。
薛夺也是新调入禁中的。
这次玄铁骑入京勤王,薛夺是前锋营的左将军,头一批击溃叛军冲进京城的小几千人,就是他带头冲的锋。
他是主帅裴显麾下的得力亲信之一。击溃叛军入京后,玄铁骑掌了京城防卫,裴显开兵马元帅府,他麾下的亲信也领了戍卫皇宫的要紧差事。
薛夺二十岁出头年纪,身上披挂全副明晃晃的盔甲,腰间佩刀,靠坐在殿外栏杆,红缨头盔随意地勾在食指上。
睨着姜鸾一步步地走上十几级汉白玉台阶,这才起身戴好头盔,过来行礼,
“末将薛夺,见过汉阳公主。”
姜鸾知道薛夺这个人。他家主帅自己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手下养出一群效死的武将,只服他们主子一个,对外人个顶个的狗脾气,只怕连姜氏宗室都不放在眼里。
她懒得口舌,直接绕开薛夺走过去两步,伸手要推殿门。
薛夺果然赶过来拦在她面前。
“圣人和晋王殿下在殿内议事,并未传召汉阳公主。”
身后缀着的文镜也赶过来劝说,“此地空旷风大,公主的病刚好,回去歇着吧——”
不等他俩说完,姜鸾一抬脚,迤逦长裙下的羊皮小靴直接踢上殿门,砰的一声响。
“圣人!”
她隔着门喊,“许久未见,阿鸾前来探望。圣人放阿鸾进去。”
第4章
在薛夺和文镜两人的瞠目瞪视里,姜鸾又叫了两次门,终于等到吱呀一声,殿门从里打开一条细缝。
和她相熟的另一名御前大内监,徐公公,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哎哟,公主这边动静小些。”徐公公悄声道,“圣人和晋王殿下在殿里议事议得久,刚发了大脾气。皇后娘娘也在,公主赶紧进去吧。”
姜鸾谢过徐公公的提点,抱着点点跨过门槛,径直往里走。
徐公公嘶了声,赶紧追上来, “公主怎么又把这只狸奴带进来了。狸奴胆子小,受了惊吓容易到处乱窜。上次这狸奴跑出去老远,老奴寻了大半日才寻回。”
姜鸾抱着点点不放,淡定吩咐,“你叮嘱殿里伺候的人盯紧便是。万一点点跑了,随时抓回来。”
抱着点点从殿门处走进来时,羊皮靴踩在两仪殿亮到反光的殿砖上,发出细微的敲击声。
哒,哒,哒。
宽敞的大殿里,空气几乎凝滞。
一个身影孤零零跪在丹墀下,身上穿着象征宗室威严的行龙金绣蟒袍,肩头却垮着,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低垂着头。
那是晋王。
晋王今年才十八岁,皇家兄弟里行二,双名‘鹤望’,原本是个闲散王爷,只等年满二十加冠后离京去封地。
这次被叛军围住京城时,才在大臣们的簇拥下匆匆忙忙加了冠,以成年男子的身份担起监国护京的重任。
耳边的传来脚步声,惊醒了木人般呆跪着的晋王,他顺着脚步走近的方向,递来一个惶然的眼神。
紫烟缭绕的小型御座上方,年轻的天子背北朝南,坐在黄金龙椅里,单手撑着椅背,右手捂着脸,同样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
当今天子单名一个‘鸿’字,今年二十岁,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先帝病逝后,理所当然登基为新帝。
皇家姜姓诸王都生了一副好容貌,延熙帝姜鸿也不例外,原是个相貌堂堂、锐气逼人的新君。
这次御驾亲征大败,被贼兵挟持叩关,几乎导致京城沦陷的经历,极大地挫折了延熙帝身上的自信锐气。
就连他说话的声线语气,都不一样了。
“朕乃天子,也是你的嫡兄,二郎。”
延熙帝完全没有注意到从侧边进殿的姜鸾,全副注意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语气迟疑,低落,且沮丧,
“你幼时生母过世,母后抱养了你,养在椒房殿。我们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手足。”
晋王姜鹤望冷不丁望见姜鸾从殿外进来,大为吃惊之余,又急忙低头拜倒,双手交握放置额前,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回复诘问,
“弟弟和圣人血脉相连,在太后娘娘膝下一同长大,弟弟自小疼了怕了,哭了笑了,都会去找圣人倾诉。自从先帝大行,弟弟身边最亲近的亲人,便是圣人了。长兄如父,弟弟视圣人如兄如父……”
“行了,姜二郎。”皇帝打断晋王的话,撤下了遮挡面容的龙袍大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