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遇下意识抓过榻边盛药的碗,颤声叫道:“谁?”门外无人应答,又是“笃笃笃”的三下。李遇攥紧了碗,大叫道:“谁?”门外传来清脆的声音:“是我,遇哥哥,我是晴岸。”李遇松口气道:“晴岸,这么晚……”语音未落,他猛忆起今日情景,晴岸用匕首杀了母亲,又一身血地向他走来,登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这么晚你来作甚”一句话便再说不完整。晴岸道:“遇哥哥,你莫害怕,你随我来,便知道了。”李遇手中的碗泼了自己一身草药,颤声道:“你究竟是谁?我不要知道什么……”晴岸道:“事关紧要,遇哥哥,人心坦荡无惧鬼神,你莫要害怕,开门随我来。”李遇暗叫惭愧,心道:“天下诸事,到了底不过一个死字,我又何必惧怕成这般。”忖到此处,一阵轻松,手也不抖了,应道:“好,我来开门。”说罢走上前开了门,原来风竟停了,夜正月明,照在晴岸一张笑盈盈的脸上。晴岸道:“遇哥哥,你吓到了么?”李遇笑道:“有些,现下好了,你有何事要告知我?”他生性豁达,恐惧过去,反甚是好奇。晴岸一双眼睛在月下颇是有神,扑闪扑闪,笑道:“遇哥哥,如今井里能看见月亮了么?”李遇一抬头,月挂偏东,随口应道:“能看见,你问这作甚?”目光转处,晴岸却不知去向。他大为错愕,叫道:“晴岸,晴岸……”四下望去,庭中一株老桂,树下是水井,井边正呆立着一个人影。
李遇觉得有些眼熟,也忘了晴岸,走近几步,虽然那人背对自己,也认清原来是自己的伯伯。他本欲叫几声,但心下疑惑,忍住未做声,站在了他的身侧。李遇自小父母双亡,和妹妹一起由伯伯李书淮收养,在洛阳丝木巷一住十六年,读书作画,见不到风浪。李书淮俯首盯着井底,手指敲击大腿外侧,嘴中念念有词。李遇仔细聆听,却十分含糊,辨别不清说辞,于是探手去拍他的肩膀,探至一半,便滞住了,暗自道:“莫非是书上记载的夜游?那岂非要小心才是,不可冒失,惊动了伯伯,只怕有些不好。”李书淮也觉察不到,自语愈加大声,发力拍着大腿,叫道:“痛,痛死了!”李遇见他叫痛,却拍得山响,不忍道:“伯伯,我是遇儿,你……”话未说毕,伯伯嗬嗬怪笑,渐渐转过头来,七窍都是鲜血,在月光下甚是恐怖。李遇骇然连退几步,哑声道:“伯伯,我是遇儿,你怎么了?”又是害怕又是担心,按捺惊恐,急忙去扶他,手触及他的臂膀,只觉稠粘之极,不由一甩,这一甩,竟把李书淮的手臂也粘了下来,粘在自己指尖,随这一甩晃当着。李遇脑中嗡一声,而伯伯断臂处鲜血喷涌,溅了他一脸一身。李遇再承受不住,大叫着翻身欲倒,浴血的伯伯面无表情,余下的左手狠狠扼住了李遇的喉咙。李遇奋力乱踢,叫不出声,意识也迷糊起来,突然小腹一阵锐利的刺痛,仿佛是冰凉的刀刃插了进去,他疼得没有法子抑制,鼓足气力猛向前一撞,“咚”,撞在了硬物上,睁目却发现自己对墙坐在榻边,头重重嗑了一下墙壁。
他定神喘气,擦擦冷汗,苦笑心道:“这个梦也着实离奇了。”转过身来,柜子严实地闭着,窗子未曾扣好,风不大,因而也只有些小小的碰撞。他下了榻活动活动筋骨,背心依旧是疼痛欲裂,手臂一挥动,牵扯到了伤处,呻吟起来。他心情甚是烦躁,便走几步打开了窗户,风立时迷住眼睛,使劲揉揉,眼泪也淌出来,朦胧里看见庭院的井边,正有个人俯首呆立。这个惊吓非同小可,李遇全身的寒毛根根竖立,瞪大了眼睛,仿佛头顶浇了桶冰水,他刚想悄悄闭上窗户,井边那人回头冲他看来,月光下满面鲜血,正是李书淮。李遇一颗心要跳出咽喉,边哆嗦边闭上了窗户,却听见有人轻轻敲着门,“笃笃笃”三下。
房间的木门有些古旧,中间材质空了,敲门的动静便十分清脆,夜正安静,这三声“笃笃笃”,不急不缓,听着甚为空旷,一声飘开来,一声接上来,叫李遇眼前浮现出晴岸的面容。他自幼饱读诗书,对佛经颇有涉猎,此刻却一句“南无阿弥佗佛”也哆嗦得不全了。门外沉默稍许,孩童的话语响了起来:“遇哥哥,你千万不要害怕,你若是担心,便不要开门,先闭起眼睛把窗户关紧了,莫向院子里看。”听得有人说话,虽说晴岸惊吓过他,毕竟年幼,李遇倒安心了些,接道:“我当真害怕得很,晴岸,你告诉我些事情。”晴岸答道:“你想知道,那跟我过去看个究竟。”李遇道:“那人是我伯伯么?”晴岸笑道:“是不是你的伯伯,你反而自己辨认不出?”李遇道:“适才我做了个梦……”晴岸截口道:“梦见你的伯伯看这口井,脸上布满血么?”李遇回想那梦,打个寒战道:“是,他的手臂遭我一碰竟掉落了。”晴岸道:“一时倒说不明白,你并非做梦,那实实在在是真的。你昏迷了两日,井边看到的是昨晚发生的了。”李遇糊涂道:“我昏迷了有两日么?我伯伯为何这般模样?”晴岸道:“许多人中了一种剧毒,这毒有个名目叫作冬至,中毒者到了立夏就会发作,你和你伯伯也中了这毒。”李遇喃喃道:“立夏?过了怕有十来日了罢?”晴岸道:“正是,这十来日,你和你伯伯便日夜看着这口井。”李遇诧异道:“我也看了这井十来日?我每日都在近烟楼和几个诗友和一篇长赋……”晴岸不待他说完,突然急声道:“你一日也未曾去过近烟楼,那毒一旦发作,你便日夜守着井口,近烟楼里的景象,大多是毒侵蚀了心智,自己胡乱臆想。遇哥哥,快将门开了随我来,晚些怕要迟了。”
李遇微作迟疑,那扇门“砰”地裂开,他大惊之下跌坐在床,未及喊出声来,门已然轰然四碎,一股冷风夹杂木屑扑面,将他脸上刮出血痕。李遇心中大惧,呼痛也是忘记了,门外白光一闪,他只觉大力袭过,背后似有人发力猛推,身子平平地从半空划了出去,抛跌在台阶上。这一摔直是疼入骨髓,全身仿佛都散了一般,他勉强支起身子,回头一望,屋里一高一矮两人相对而立。矮的一人恰被月光笼住,能看见表情似笑非笑,正是晴岸。高的一人青衫披发,戴着面具,背负空剑鞘,站得笔直。
晴岸道:“你是灯笼儿?”那青衣人道:“我来取剑。”晴岸道:“你来取剑,那定是鼎鼎大名的灯笼儿了。”青衣人也不作声,晴岸忽轻叹了口气道:“你来取剑也便罢了,又何必连累这一群人都中了一思山庄的不解之毒呢。”青衣人道:“这与我没甚么干系,我知你不信。”晴岸拍手道:“我信你,但我心中有许多疑问,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这两人的言语,李遇听不明白,正待起身,一双胳膊紧紧将他上身连带手臂抱住,他情急扭转了头,却觉后颈大痛,竟被人一口往脖子上重重咬了下去。李遇挣扎不开,后颈上鲜血四迸,顺着脊梁淌落,他不由叫道:“是伯伯么?我是遇儿啊!”身后那人并不松口,含糊着呵呵怪笑,咬得愈加深了。李遇拼命扭动身子,那人的一双胳膊如同铁铸,丝毫没有松动。
晴岸转身看着李遇,轻声道:“这人你要一救。”青衣人道:“好。”左手一拍剑鞘,剑鞘从他背上激射出去,擦过李遇的肩膀,“噗”地击中他身后那人,李遇登觉上身一松,那人软软地瘫倒。
李遇伸手一摸后颈,沾了一手的血,异变连生,骇得他也不察觉疼痛,侧过身去看着地上那人,惊呼道:“伯伯!”晴岸道:“你莫碰他,碰醒了他尚有麻烦。”李遇心下慌乱,却天生骄傲,虽说不明原由,但也莫名有了怒气,遂不搭理晴岸劝阻,俯身扶起了李书淮,把脚边的剑鞘踢回屋中,说道:“他是我伯伯,且不说是中了毒,便要杀了我,我还是要扶他的。”青衣人手指微动,剑鞘自地上跃起,他探手握住,道:“冬至无药可解,不如将这两人一并杀了。”晴岸摇头道:“杀不得。我一年前搬进这院子,本是想等你来取剑,不料一日看见两桩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