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我快死了(15)

作者: 樱桃 阅读记录

后来慢慢长大,变得沉默而内敛,永远没有办法好好融入集体,就像父亲。

不管后来再怎么逼自己变得八面玲珑,变得开朗阳光,可面对父亲的时候,我却好像还是那个长手长脚的少年。背着半旧的书包,一级一级,规规矩矩走家属楼断裂的楼梯到顶楼。自己取钥匙开门,自己准备晚饭,躲进屋子里,面对着一整面白墙,给自己写信倾诉。

程远风拿扫帚扫开父亲墓碑上积累的尘土,清理了前前后后的落叶,跟我一起跪在父亲面前。老家有个规矩,给父亲上坟,子孙必须跪着,听老人的教诲。我把鲜花放在父亲墓前,从袋子里取出一摞纸,数出十二张,点燃。

父亲一辈子不信那些规矩讲究,书架上整齐码着一列马克思主义真理,面对上门传教的基督徒疾言厉色。可临终时,却连巷口张贴的小广告都不放过,坚信给小鬼烧点钱,小鬼就能放他一马。我把燃烧的纸丢进铜盆,又数出十二张,扔进去。

“前三次十二张是给小鬼的辛苦钱,各位莫要难为我爸爸,我爸爸是个好人。”我抽噎了一下,再数出十二张,丢进去。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好像小鬼哄抢着把纸钱一抢而光。我探手想丢一个元宝进去,程远风已经丢了进来。

他买了一后车厢的元宝和纸钱,我们两个拿上山顶公墓都废了些力气。刚刚在家里又为去医院的事情吵了一架,他执意要带我检查,我誓死不从。父亲死后,我一直很抗拒医院,有些小感冒,连吃药都不肯,喝一杯热水,蒙上被子睡觉。他跟我吵得不欢而散,独自摔门进书房。我以为他不会跟我一起给父亲扫墓,没想到正换衣服的时候,他忽然进了卧室。

“我不去,你爸肯定要给我托梦数落我。”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嘟囔。

你看,他连一个死人都防备。

我不置可否,毕竟父亲泉下有知,看到我如今这个样子,只怕又要心疼得生出皱纹。

我一捏一捏往铜盆中扔纸,动作渐渐机械。母亲是佛教徒,去世后要求火化,骨灰供在庙中。父亲也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我本来答应了,在联系寺庙之前,他却变了主意。

“还是找个离得近的地方把爸爸埋了,你又不信佛,把爸爸扔在庙里,你就要忘了我了。”

我抬起头,问程远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抬起头,问程远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他头也不抬,说:“你不会死。”

“谁都会死。”我说。

“那你也不会死在我前面。”他低头,把撑开的元宝折进去,扔进火中。

“为什么?”

“你舍得扔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我轻轻笑出声:“你不是还有……”宋晓的名字,我实在不愿在父亲面前提,用沉默掩饰过去。

他抬起头,看了我半晌,继续低头扔纸钱:“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不知道。但肯定是不一样的,不然,他已经有了我,干嘛要再招惹一个宋晓?

大概人病了,脑袋也懒了。以前还战斗力十足,打算报复他,让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让他体会到十倍于我今日的苦,可现在却都倦怠了。呆坐在办公室一整天,到下班的时候才发现,竟然一天过去了。

因为交待过秘书小姐,所以宋晓的设计稿每天都会送来。也许他来做设计,也是个正确的选择,在经过了最开始的稚嫩后,他的成长只能用日新月异来形容。等到程远风培养出了一个新的设计部经理的时候,也许他就真的不需要我了。

大概,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幼稚又天真,以为自己的死能够给别人带来伤害,但其实,没有人会在乎。

拜祭过父亲后,又过了半个多月。我不仅拒绝程远风带我去医院检查,连蒋磊打来要求我去复查的电话都拒绝。情绪一直都很低落,这种心情,就像回到当初父亲去世的那段日子,明知道这样下去不好,可是不行,走不出来。

蒋磊说,你快要得抑郁症了。

我都快要死了,还在乎什么抑郁症呢。每天早晨,叫醒我的不是闹钟,是胃疼;不管在马桶上坐多久,都还是便秘;根本不敢喝凉水,因为会引发持续一天的胃痛;甚至于,短暂昏厥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上一秒还好端端在电脑前办公,再睁开眼,整个人躺在地上不知多久。

我揉揉额头,近来不仅胃痛,头疼的毛病似乎也跟着捣乱。屏幕上跳动的文字一个也看不下去,索性起身出门。跟秘书小姐说声提早下班,直到进了电梯,那种猛然站起导致的眩晕才结束。

胃癌的一个症状是贫血。

好在还能勉强开车,就算反应比平时慢上半拍,只要控制车速就不会有问题。虽然不是晚高峰,但仍旧有些堵。走走停停,一条二百米的路,走了十几分钟,终于轮到我。

可因为反应慢半拍,硬生生把绿灯慢成红灯。

后面的车泄愤似的猛按了两下喇叭,我深吸一口气,拉上手刹发呆。十字路口东西向的红绿灯坏了,车辆来往全靠交警,怪不得会堵车。我用手托住下巴,刚想趁这几十秒养养神,就听见“呲——”的一声急刹。

在我面前,一个女人腾空飞了起来。

女人骑着电动车,明明交警已经摆出禁止通行的手势,仍旧想趁着对面没车钻个空子。没想到这时左侧来车,两边速度都过猛,女人被高高得顶飞上了天,摔下来时,一地的血。

我浑身颤抖,离合没踩住,车一下子熄火了。

交警吓呆了,过了很久才大叫着“喊救护车”走过去,探探鼻息,默默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女人头上。浅色的警服止不住女人的血,不一会儿就染红了,顺着地上坑坑洼洼的石子缝隙流出来,大太阳下,泛着恐怖的光。

原来死亡这么轻易。

一场高烧就能夺走婴儿的生命,一次淋雨也会导致急性肺炎。也许静静躺在那里的女人,在不久之前,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她有个疼爱自己的丈夫,有个争气的儿子,有幸福的家庭,稳定的工作。她不听交警的指挥,只不过因为儿子明天有考试,她要赶紧回家,为儿子煲一锅鱼汤补充营养。

不论是之前还是以后,也许她都会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可是就在刚刚那一刻,短暂的一瞬间,她死了。

我低头,想要摸出一根烟来抽,可手抖得根本拿不住东西,渐渐渐渐,不能自抑地哭起来。

我不想死。

为什么是我呢?

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

从来都没有说过谁的坏话,从来都没有背地里阴毒地诅咒过谁,从来都没有为了自己而伤害别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明明世界上有那么多十恶不赦的人,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如果真的做错过什么事的话,也许是我不该跟程远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