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戟(3)
郎天骏听着那些话,好一会儿,都没有出声。
然后,静到极致的屋子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啜泣,端着药的男人,眼泪滑过脸颊,落在碗里。
“我只问你一句话。”他说,“你对我,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谭墨楼沉默了片刻,而后轻声开口。他说,三爷,我原是不喜欢自己委身于你的。我会瞧不起我自己,就像我当初瞧不起委身于项嵘的夏明月一样。但你不是项嵘,你是真心对我好。所以,我才跟了你五年。我当初不想再跟你,除了赌口气,便是当时事出太大,我着实觉得已经疯了、傻了。我并不愿意找借口,但事情真的就是那样的……而这几年来,我从没有过别人,我天天都想着三爷……
谭墨楼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眼看着郎天骏端起碗来,好像豁出去了什么似的,仰着脖子,几下就喝光了苦涩的药汤,跟着,空碗被随手扔在了一旁,明明很是消瘦的男人,用尽了力气似的,一把死死抱住他,好像濒死者抓住最后一线生机那样抱住他,好久好久,都不肯松开手。
第五幕·1941年·春
明月茶社后头,是个安静的小院儿,院子里一派浓春时节的花红草绿。
石桌旁,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的“文有夏明月”,一个,是昔日的“武有谭墨楼”。
“郎三爷身体可好?”那容貌格外出众的绝世名伶夏明月轻轻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
“好得很,似乎,比之前还要好了。”谭墨楼也喝了口茶,眼睛微微眯起,看着花瓣飘落。
“最近生意越来越忙了吧?我看他一直在店里抽不出身。”
“是,说来也怪,自从把馆子搬到你这茶社的对面,生意越来越热闹了。”
“因为这儿是西四啊。”笑出声来,夏明月放下茶杯,看了对方一眼,“你与他,可好?”
“好。”点了点头,谭墨楼脸上见了些许颜色,“去年,跟他失散的,他的独生子,找回来了,也算是最后了却了一桩心事,他整个人看着都更精神了些。我看他高兴,也就踏实了。”
“嗯,确实,毕竟是亲骨肉。”
“是啊……”
“师哥,我这么问,你别嫌唐突。现在……你还会偶尔唱几句吗?”
“会,怎么不会。”说着,谭墨楼轻轻叹了一声,“有时候,等晚上没客人了,我俩就在店里,他拉胡琴,我唱,那孩子,还有吟红一家三口,就是观众。”
说到最后,已经不由自主笑了出来,谭墨楼看着同样在笑的夏明月,问他是否也一样。
“当然,一朝开了嗓子唱了戏,这辈子,就算是放不下了。我也一样是晚上关了院门,就唱一段《大西厢》给沛然他们听。”
“只是‘沛然他们’?”
“师哥,你就别取笑我了。”被那有点逗趣意味的表情弄得多少害羞起来,夏明月站起身,轻轻拂掉落在自己长衫上的花瓣,“师哥,不是我不想多留你,我想去看看茶社,总让他们在前头忙,也是过意不去。”
“好。那我也该回馆子里去了,咱们改天再好好聊。”说着,谭墨楼也站起来,冲着对方做了个“你先请”的手势,而后与之一起,走出了宁静的院落。
花瓣,还在随着暖风簌簌落下,落在桌凳上,落在茶杯里,给清淡却芬馥的茶又添了一抹纯香。
尾声·1946年·秋
喜宴刚刚散去,郎天骏脸上有几分疲惫,然而更多的是欣喜。
“吟红,显宗,你俩别忙了,这些留着明天收拾,先去后头陪陪孩子吧。”叫住还想去整理碗筷的两口子,谭墨楼催促他们早点休息。
一对夫妻放下手里的活儿,回后宅歇着了,谭墨楼则走到郎天骏旁边坐下,看着他轻轻笑。
“你笑什么?”那男人问。
“你笑什么?”他反问。
“笑又了却了一桩心事。”
“嗯。”点了点头,他轻轻舒叹,“启川也娶了妻,这下,就算是圆满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给他张罗了媳妇儿,我这个当爹的,也算是对得起他娘了。剩下的日子,好了坏了,都由他自己过去吧。”那么说着,郎天骏拉住对方的手,“我只求你我能太平长久。”
一下子听到情话,脸自然是红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借着喜宴的微醺,不自觉胆子也大了几分的谭墨楼干脆把头靠在对方肩上。
“三爷,我也是,我只求以后能一直就着你的胡琴唱《辕门射戟》给你听。”
“其实,我胡琴拉得,也没多好。”
“我说好,就够了。”
“……成。这话,我爱听。”嘴角始终扬着,郎天骏拉起对方的腕子,迈开脚步,直接往后宅走去了。
谭墨楼跟在后头,不知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他还有些话,不曾说出口。他想说,当年就是那一段胡琴,让他动了心的,就是那微微笑着的,笑出霸道和情热来的男人注视着他的眼神,让他动了心的。他觉得自己的心思,就像被吕奉先一箭射中的方天画戟的末梢一样,重重颤了一下,而后就注定了若干年的命运。
这些词句,对他来说,有点太过煽情,他不知自己是否会在今晚告诉对方,又或许要再过几许年,才会有脱口而出的勇气。然而那都无所谓了。
不太平的世道里,他能和跟自己纠缠了若干年的男人守住一份太平,这便足够了。
夜,还长。
鞭炮的烟火香,还未散尽。
闭目倾听,耳边,脑中,仍留着多年前,那支画戟的尖峰被翎子箭碰撞后,袅袅不退的余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