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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坠玉(20)

冷水从卞翎玉乌发上垂落,再从他漆黑的长睫之上滑下。他抬眸去看薛安,眸光极冷。

薛安笑道:“怎么,要和小爷动手?”

师萝衣手指握紧树干,那一瞬间,她也觉得卞翎玉会还手,然而卞翎玉却并未说什么,甚至没有擦脸颊上的水,便身着半干的衣裳,走得更远些,来到她身处的榕树下,继续削他手中的东西。

师萝衣定睛看去,发现卞翎玉在专注地削几截桃木。

冷水很快在他长睫与衣领处结了霜,他却置若未闻,掌下桃木剑逐渐成型。

薛安站在门边,本来打算不让这个凡人回屋子,刻意给他难堪,没想到卞翎玉看上去根本没有回屋子的打算。他心里不得劲,只得低低咒骂了一句:“懦弱,晦气。还以为那破剑能在清水村中保住你!”

话里的侮辱意味太重,师萝衣听得都忍不住皱起了眉,树下的少年却仍旧充耳不闻,如寒石雕就。

薛安这个人,不得不说,师萝衣极其有印象。他是最喜欢卞清璇的弟子之一,此次也死在了清水村里!

三年前卞清璇第一次上山,薛安便对她死缠烂打。

与其他弟子不一样,薛安的家世极好,他父亲与宗主有亲,他私下可叫蘅芜宗主一声叔父。薛安的母族也是皇族,而且不似南越这样的小国,他有赵国的皇室血统。

因为师萝衣有个道君父亲,论起出身与家世,薛安虽然比师萝衣差了些,可也是弟子中的佼佼者。

前世,薛安就像卞清璇手中一把无往不利的刀,暗中对付了与卞清璇有龃龉之人。包括师萝衣,也被他使过一两次绊子,师萝衣不喜薛安。

想到薛安是宗主的侄子,她心里便更加厌恶。

但师萝衣万没想到,薛安私下会如此对待卞翎玉。加之从他口中说出卞家兄妹的身世,她极为惊讶。这是师萝衣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来卞翎玉身世的只言片语。

听薛安的意思,他应当是调查过心上人卞清璇的来历,从而得知卞翎玉只是卞家养子。难怪薛安不像旁的弟子那般买账,反而暗中刁难卞翎玉。

可他们的身世真的是这样吗?

师萝衣前世堕魔后也有意调查过他们的来历,那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卞家老宅也已被马贼洗劫,一片荒芜,无法考据。

加上卞清璇太在乎这个哥哥了,简直比亲哥还亲,压根不容外人怀疑。

师萝衣的刀通晓主人心意,一直朝着薛安蓄势待发。

她无奈地握紧了些,在心中默默安抚它:“嘘,安静,我们再看看。”

过了一会儿,薛安倒没有再做什么,把门关上,俨然今夜也不准备让卞翎玉回屋了。不知他是无知还是恶毒,若真让一个凡人穿着湿衣裳吹一夜冷风,恐怕得要了卞翎玉半条命。

榕树周围如今只剩下师萝衣与树下银白衣衫的少年。

前世师萝衣鲜少有机会去了解卞翎玉,加上围绕在卞清璇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对自己有恶意。师萝衣便默认卞翎玉也是卞清璇的“好兄长”。

可是方才听薛安说,卞翎玉并不在意卞清璇的心意。

她心里生出几分好奇来,这世上,还真有人不喜欢卞清璇?而且还是与卞清璇朝夕相对的哥哥?

苍山村的夜晚寒凉,羊圈中的小羊蜷缩着往母羊怀里躲,咩咩委屈嚎叫。

村民尚且自顾不暇,来不及修建更温暖的羊圈,因此才出生不久的小羊很是可怜。

师萝衣眼中,树下的少年,也如小羊一样可怜。

他脸色苍白,手指冻得通红,没了卞清璇在这里,人人皆可欺辱他。在一众修士中,一个凡人,重复着日复一日的孤单。

卞清璇对他的那些独特关怀,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就成了指向他的毒刺。只有在卞清璇的身边,他才能安全平和地生活。

按理说,他应当会更加依赖卞清璇。

可他并没有。

他像一轮迟暮的明月,这个形容十分怪诞,可师萝衣忍不住这样想。树下少年俨然就是一轮快要坠落的、孤冷的月。

她看他沉默平静地削剑,成为魔修后几乎快泯灭的良心,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生出,她心里骤然有几分不自在。

师萝衣从未这般清醒地意识到——

来明幽山的三年,卞翎玉不过一届凡人,他什么都没做,却因为风云人物的妹妹,同时被喜爱卞清璇与厌恶卞清璇的人针对。

过去的自己何尝不是另一个薛安?同样因为卞清璇做的一切,理所应当对他加诸罪恶。

师萝衣心中微微窒闷,苍山镇风雪肆虐,树下的少年病骨支离。

少女注视他良久,默默地在掌中掐决,以老榕树布阵,为树下的人隔绝了风雪。

她看见卞翎玉认真削桃木的动作,觉得这个人又冷又傻。

她心想,削桃木有什么用呢,他还不如真像薛安说的,乖乖跟紧他妹妹,寻求卞清璇庇护。

怕他这么笨被冻死,她也只好在树上待了一晚,看他不眠不休削桃木。

榕树下,卞翎玉削着桃木的手顿了顿。

涤魂丹的作用,一到夜晚便会消失,那丹药就像催命的毒,提前消耗他的身体,也注定对他越来越没效果。骨刺早已缩回他的身体中,蚀骨的疼痛密密麻麻,他如今就跟普通的凡人没两样,甚至更加虚弱。

他已困在这样的无力身体中数年,连薛安都对付不了。

他也不屑对付薛安这样的东西,他此次的目标,是为祸人间的不化蟾。

卞翎玉知道卞清璇在等什么。她在等他死心,在等他回头,放下心里那个永远不可能看他一眼的人。

卞翎玉听说过凡人熬鹰,他就如卞清璇打算生生熬到臣服的那只烈鹰。

他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等那少女多久,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他其实也没想过要一个答案。

可兴许他骨子里生来偏执傲慢,纵然这样,他再厌烦自己,仍旧固执停在原地。

风雪停下来的瞬间,寒意消散,丝丝缕缕的温暖回流进身体里。

卞翎玉握匕首的手紧了紧,以他此刻凡人的身体,他看不见阵术法来源,也觉察不到五行运转。但他知道定有异样。

羊圈的小羊还在可怜巴巴地嚎叫,卞翎玉凭借强大敏锐的直觉,抬眸朝树上看去。

然而榕树枝繁叶茂,什么都看不见。

卞翎玉轻抿薄唇,眸中泛出凉薄的冷意。

树上的人,会是谁?他蹙起眉,在心中评估出现在苍山镇的东西,到底是正是邪。

掌心微微用力,卞翎玉不动声色让桃木划破自己的手,令鲜血浸没桃木。旋即他重新坐回树下,等着那东西露出马脚。

然而后半夜,始终不见那人有动静。

那个虚空中的法决,温柔地让他免受风雪侵袭,安然过了一夜。

天亮之前,他觉察法决消散,卞翎玉再看榕树,赫然发现,那人已经悄无声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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