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满船清梦压星河(88)
「定光」没有回答。
浓稠般的墨色自外界侵入,一点一点逼近紫府。万千张狰狞的带血的面容浮现在壁垒上,神情中满是怨毒,若非有屏障阻挡,几欲择人而噬。
青年便闭上眼,毛茸茸的耳朵耷拉下来,将自己蜷缩成一个毛球,静静地等待着。声音穿墙而过,在他心上响起,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它们似在逼问,连带着无尽的怨毒,与至深的不解。
千万个声音一齐响起,天地量劫中的怨恨与哀恸便连绵不绝。心魔无穷无尽,前仆后继地向他扑来。没有人想要放过他,因为它们已失却意志;没有人会回应他的疑问,因为它们自己也不甚分明。
浑浑噩噩,未生未死,永远徜徉在阴阳两界。
在一片怨毒声中,他听见「定光」的声音,很低很哑。他说:“别怕,很快就要结束了。”
*
远山有雪,无言地蔓延了一路。
沧浪渊中少有人迹,路途上便积满了厚厚的雪。虽有弟子时时拂扫,但终究比旁处难走些。颤颤巍巍的枝桠于寒风中颤动,枝头上纯色的梨花不时摇坠而落。让人分不清是雪,抑或是花。可叹一句:未解此地寒色,更添一抹残香。
通天瞧了半会儿,低声解说了一声:“是无当先前种下的。”
玉宸便出神地看着,她纤弱白皙的手藏在袖袍中,又被通天偷偷收拢入掌中。青年偷瞥了少女一眼,见她没有反对,便心安理得地牵着她往前走。他宽大温暖的掌心传递着暖意,驱散走几分清寒。
少女长翘的眉睫微微翕动,投落下一片淡淡的影子。她的目光照旧沉静地落在遥遥延伸的路上,只轻轻握住通天的手。
隐约的怅恨在心头绵延,一如她念及兄长时经久难消的后遗症。
但有些事情,到底是不必再拖延下去了。
「定光」静默地立在荒雪中,任凭飞雪拂过他面颊,带来刀锋划过的触感。
来者脚步很轻,一如簌簌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踏上心尖一寸,带着几分随意地碾过。唯有聆听的人微微一颤,生出几般畏惧来。
他本不该惶恐的。
但「定光」站在屋舍前,瞧着道尊曳地的裙摆无声拂过雪地,便觉周身的雪更加酷寒几分,刮得人生疼。而他不由自主地低垂下眼眸,竟是忍不住想要匍匐于地。一半似出自天性里的懦弱,一半又全然是……
玉宸淡漠地抬眸,微冷的眸中倒映着定光的身影。
她眉心略蹙,语气淡淡地称呼着他:“长耳定光仙。”
道人低垂着头,自然地俯身下拜,像是将这个动作重复过千万次一般,从容不迫:“拜见师尊、通天圣人。”
通天神色渐冷:“定光现在何处?”
道人面不改色,甚至抬头轻笑了一声:“回圣人,在下便是定光。”
雪渐渐大了几分,覆盖上他单薄的肩头。定光被动地维持着这个姿势,目光又勉强向上移动,不自觉地追随着玉宸凝起淡淡寒霜的指尖。
他咳出一声血,忽道:“师尊,我先前做了一个梦。”
玉宸微垂着眼眸,淡淡地望着他。
他便接着道:“我梦见凡间的帝王作诗冒犯了圣人,天道却未容她干脆利落降下天谴,了断因果。圣人欠下了兄长的孽果未还,而您救下了东皇太一。祂说,您救下了一位帝王,便要为此失去一位帝王。”
“凡间因而起了灾祸。”他叹息一声,仿佛在吟咏某段苍凉的诗篇。
玉宸敛眸不语,通天神色则是一凛。
定光低低地笑着:“此劫名曰封神,您一意孤行,以致与师伯们反目成仇。不知为此死了多少人,却犹如劫煞蒙心一般,始终不悔。我却不愿为您的一己私心遭难。界牌关下逢诛仙,万仙阵中万仙劫。而我独善其身,岂不美哉。”
他笑得偏执,笑意却未曾见底。
“然后呢?”玉宸淡漠地问。
定光答:“然后大家都死了,玉清道尊囚禁您于玉虚宫,直至您被道祖带回紫霄宫。”
通天瞳孔微缩,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少女。
玉宸安抚一般握住了通天的手,却又问:“然后呢?”
定光不解,他停顿了一瞬,茫然地抬眸看她。
玉宸眼里带上几分怜悯:“长耳定光仙的结局,是如何?”
定光答不上来。
他困惑地捂着头颅,忽觉疼痛欲裂。良久,他于恍惚中忆起自己的死因:“盘古幡。”
万道开天气刃穿身而过,全身遭凌迟而死。
玉宸叹息一声:“是不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定光麻木地跪于原处,记忆渐渐混乱起来。他试图抓住一条线,将之抽离出来,却被死死缠绕着,不得脱身。
他很慢很慢地想着,又很慢很慢地唤道:“师尊。”声音中带着些更深的困惑,以及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埋藏得极深的——信任与依赖。
通天眉头微蹙,瞧着他身上黑雾蔓延,感知中,又察觉到他道心一寸寸地崩碎着。
他指尖微动,转而紧紧地握住了玉宸微颤的手。
玉宸垂眸问他:“封神此书可是你所写?”
定光思索了一阵,缓缓点了点头。因着回应询问,他道心崩溃的速度略止了止,虽说不过稍作迟缓。
玉宸微叹:“既然不满我的做法,何必拿出书来暗示?”
定光沉默不语。
良久,他低声回道:“这只是一个荒诞的梦。”
您不是……您不会这样。
他倏忽抬眸,便见玉宸走至他近前。绯色裙裾曳地,一如永生之烈焰,灼烧尽所见一切。
自此滚滚红尘皆是过眼云烟,再也无法忘却,那一瞬的惊鸿照影。
“是您……带我回的昆仑。”
她终是道了一声,笃定至极:“你求死。”
定光朝着她笑,疲倦到了极点,又怀着莫名的祈盼:“那师尊可愿成全弟子?”
玉宸望了通天一眼,无声地叹了一声,她伸手点上定光眉心,微微用力,便将他神魂剥离出来。
既非双魂并生,其间必有罅隙,只不过需要多加小心,防止误伤罢了。
通天则随手接下定光躯壳,确定他徒弟神魂尚安后,朝玉宸微微颔首。
而「定光」的神魂上不知何时已经现出几道裂痕,隐隐朝外冒出黑雾来。
玉宸眉目淡淡,试着往里打入几道上清灵气,压制着黑雾的蔓延。她转而自袖中取出一枚定魂珠,将他神魂放入其中,妥善地安置好。
至此,这件事情,便也就此结束。
*
两人将定光带回他原先的住所中,通天搬出他生人勿进的圣人气场,挥退了几位茫然焦急的徒弟们,方留了个清净。
如果假装没有感觉到徒弟们偷偷翻墙,试图探病的话。
通天颇为无奈地启动了阵法,确定无人可以入内后,他才瞧着躺在云榻上的定光,沉沉地叹了口气。
坐在厅堂内,他仍觉得不解:“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没想过告诉我一声。一体双魂,心魔缠身,修为如何会有进展,倒是苦了琼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