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书肆换装时,她脸上那些涂料便被清洗干净了。
听她这么说,谢征抬手往自己脸上一揭,便把那张疤脸面具扯下来递给了她。
樊长玉接过后,用手摩挲了一番,蹙眉道:“摸不出来。”
谢征道:“我以为你能猜到是人皮。”
樊长玉顷刻间变了脸色,她杏眸瞪大时,瞳孔也跟着一缩,仿佛真是一只受惊的猫儿。
见她这般,谢征垂眸掩下眼底的笑意,一直积攒在胸口那团郁气似乎也消散了几分。
樊长玉面上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只用两根拇指尖捏着面皮,还给谢征,一脸纠结道:“都说人死债了,这人都死了,还把皮剥下来做成面具,实在是有损阴德,你往后还是别用了。”
谢征单手撑额,凝视着她故意道:“可再没有比人皮更合适的材料了,韧性极好,贴合度也强……”
他说着,将樊长玉递过来的面具又往她跟前送了几分:“不信你戴上试试。”
樊长玉脸都快绿了,看着近在咫尺的面皮如临大敌,梗着脖子道:“我不试!”
恍若一只快炸毛的豹猫。
谢征喉间溢出几声闷笑:“你还真信了?”
樊长玉意识到被骗了,瞪着他不说话。
谢征失笑道:“是方士用驴胶制的。”
车帘偶尔被风掀开一角,窗外的景色已是郊外。
樊长玉一手捏着面皮,一手紧握成拳,在车夫驭马停下时,把面皮往对面一扔,紧跟着“哐哐”几拳就挥了出去。
谢忠听见马鸣声从庄子里出来时,就听见停在庄子门口的马车内发出“乒乓”一阵大响。
片刻后,一位着藕荷色罗裙的姑娘率先跳了下来,明眸皓齿,生得一副好颜色,就是瞧着有些凶巴巴的,但眼神澄澈,颇有几分很好骗的老实,倒是个虎气的姑娘。
谢忠不识得樊长玉,想着能由血衣骑驾车带过来,应当也不是外人。
须臾,谢征从马车内走了出来,只是不知何故,他将那疤脸面具又带回了脸上。
谢忠见了他,连忙抱拳:“侯爷。”
谢征淡淡点头,嗓音听不出异常:“朱将军休养得如何了?”
谢忠答:“旁的都好,只是双腿医不回来了。”
这是大夫一早就提点过的事。
谢征偏头看向还气还没彻底消下去的樊长玉,缓声道:“要带你见的人就在里面。”
第133章
樊长玉心中那点微恼霎间时全消了下去。
她看看谢征,又看看从庄子里迎出来的那断了一臂一腿的大叔,尽管心中依旧疑惑,但还是推开半掩的院门,略带迟疑地抬脚迈了进去。
谢忠盯着樊长玉的背影,见她步伐沉稳,行走之间吐息绵长,不似寻常闺阁女子,心中顿时有了个猜测,他看向谢征:“侯爷,这姑娘……莫非就是孟家后人?”
只是……侯爷同这姑娘的关系,似乎不太一般?
谢征不置可否。
日头西斜,他半边侧脸和眼睫都在夕阳下镀上了一层淡金,瞳仁里映着樊长玉走远的身影,眸底的神色浓郁得不可窥视。
他道:“晚些时候,你亲自送她回去。”
谢忠微微一愣,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眼底不由也多了几分黯然:“您去那里,身边多带几个人吧,我怕魏严……”
“我有分寸。”
谢征打断谢忠的话,最后看了一眼樊长玉沐着霞光的背影,转身离去。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极长,倒伏于这万千霞光之下,愈显茕茕孤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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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长玉进了小院,便听一房门半开的屋内传出嘈杂话音。
“老子不喝这苦得吐胆汁的药,给老子拿酒来!”
“朱将军,您莫要为难小的,您一身旧疾,大夫千叮万嘱了,切莫沾酒。”
“我滴个亲娘哎,老子被关了十七年,再不尝尝那烧刀子是个啥滋味,这舌头都快生锈了!”
樊长玉走近,从半开的房门往里瞧去,只见一方脸大胡子靠坐在床头,一名小厮模样的年轻男子立在床边,手上端着一碗汤药。
樊长玉站的地方有些挡光,叫里边的人注意到了她。
那方脸大胡子扭头往外一看,倏地眼眶一红,不确定般唤了她一声:“丽华妹子?”
樊长玉并不认识他口中所唤之人,站在门边没动,也没应声。
倒是对方仔细打量她一番后,忽而改了口:“不对,这眉眼不像丽华……丽华也不在人世了……”
他似欣喜又似难过,几乎不敢相认,颤抖着嗓音问:“你……是长玉吧?”
樊长玉一听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又想到谢征先前进京的目的,以及今日突然说要带自己来见一个人,便猜测这人应当是自己外祖父麾下旧部,一时心中也难掩激动和伤怀。
她推门进去道:“您认得我?不知您是……”
对方几乎掩面而泣,粗声哽咽道:“苍天有眼呐!竟让我老朱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孟将军的后人!”
十七年的冤屈和死别,饶是朱有常堂堂七尺男儿,再见故人之女,也不禁泣不成声,他望着樊长玉道:“我是你朱叔叔,十四岁在你外祖父麾下从军,从一马前卒做到振虎校尉,你母亲也是我半个妹子。”
真正得知这人是自己爹娘故人,樊长玉心中激动无以复加,可站的近了,发现朱有常掩在被下的两条腿,隆起的弧度太过单薄,根本不像一个成年男子的腿应有的大小。
她只觉一下子喉头涩然,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道:“朱叔叔,当年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您的腿……又是怎么弄的?”
朱有常亦是满面沉痛,他愤声道:“孟将军运粮之失,乃是魏严那狗贼构陷的!至于我这双废腿……”
他说着拍了拍掩在薄被下的单薄腿骨,故作不在意般苦笑着道:“是当年在罗城战场上伤的,不提也罢。这十几年来毫无知觉,倒省了我在牢里的痛楚。”
樊长玉想到先前在门口处,谢征的人说的朱有常的腿已医不好了,便觉得难过。
她问:“魏严关了你十七年?”
一提起魏严,朱有常便恨得咬牙切齿:“虎符一日没找到,那狗贼便一日难安,只得把我等想替孟将军翻案、替谢将军和承德太子报仇的人关起来。”
樊长玉惊道:“谢将军和承德太子的死也和魏严有关?”
朱有常将当年魏严以虎符和亲笔信让孟叔远掉头回罗城救十六皇子的事详细同樊长玉说了一遍,又把他和谢征等人的推测道出。
他咬紧后槽牙:“那狗贼狼子野心,定是当年便想扶一个傀儡上位,自己把持朝政,才设计了这一切。否则何故承德太子和十六皇子一死,先帝驾崩,他便仗着魏、谢两家在军中的势力,力排众议推举了毫无根基的十九皇子继位?”
樊长玉得知当年运粮之失的真正缘由和外祖父背负冤屈的真相后,也是久久都没回过神来。
除了难过和愤怒,她却觉着当年的真相肯定还有所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