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太医,上岗演戏(84)
皇帝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笑了一声,掀开被子站起身,“下毒确有其事,只不过那人还没动手就被抓住了,朕不过是顺水推舟设了个局,见见行舟心属之人罢了。”
他弯腰将苏长音搀扶起来,视线在他的面庞流连一圈,目露几分惊叹,喟叹道:“苏小太医果然是俊美若朝霞,难怪我那素来冷心冷情的侄儿甘愿为了你自折傲骨、明月染尘,放着现成的皇帝不做,偏要和你双宿双飞。”
什么?!
苏长音这下是真的惊到了,猛然抬起头,一句话脱口而出:“陛下说什么?!”
皇帝?!
什么皇帝?!
“震惊吧?”皇帝一笑,“朕初时听到他说这话时也是吃惊不已,行舟自幼父母双亡,朕对他视若己出,甚至连亲生子嗣都未曾如此重视过,及至如今膝下子嗣难担重任,更是打算把江山皇位一同交付于他,没想到那小子最后竟跑来同朕说爱上一位小公子,不想日后心爱之人受史官口诛笔伐,竟然连皇位也不想要了。”
说到最后,语气竟带着几分长辈面对孩子调皮时的无奈和埋怨。
苏长音脑子一团乱麻,饶是他也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般曲折,微微张着唇,仿佛被震惊到失语,表情罕见地有些空白。
叶庄……为了他连皇位都不要?
苏长音只觉得不可思议,但皇帝没有理由骗他……垂在身侧白玉般的手指不由弯了弯,更多的是内心的无措,令他有种手脚无处安放的慌乱感。
皇帝笑了笑,“看你的神情,竟是不知道此事的模样。”
苏长音蓦然惊醒,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连忙敛去所有的失态,抿了抿唇,显得有些局促,“微臣……”
倒是皇帝摆了摆手,替他解围道:“也是,行舟那性子自幼苦闷,好坏都自己往回咽,必定不会将此事告诉你,倒显得我这个老人多嘴了。”
“陛下言重了。”苏长音忙道。
“他那性子朕再清楚不过,到底是朕教导出来的。”皇帝一笑,“当年王妃逝去,朕愧对皇弟,亲自将他的遗孤收留在身边照顾,可惜朕不善育儿之道,只顾着将自个儿擅长的帝王心术教个彻底,却独独忘了教他真情冷暖,待朕回过神来,不知何时他已然养成了这般高深莫测、杀伐冷清的做派。”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话锋一转,“可惜那个孩子看似精明,实则除了权术之道,其余的确是半点也不懂。高傲冷漠的外壳下,偏生是个至情至圣的性子。”
“朝中盛传如歌王暴戾恣睢,可是行舟私下行事做派,苏小公子有知道多少?”皇帝一瞬不瞬地看着苏长音,似是回忆起往事,老脸上有几分怀念,“行舟十岁时,朕曾经赠与他一匹马驹,行舟喜爱非常,与它食同桌、卧同榻,贵为皇亲之尊甘愿与畜生为伍,朕闻讯惊问他时,他却道‘臣知人畜有别,然则只要心有喜爱,它便有别于世间千千万万物’,那时朕才明白,这孩子是怎样的颠倒疯狂。”
“后来行舟奉命北上办差,那匹马半路病死途中,行舟哀戚欲绝,守着它的尸身三天三夜。至此之后,朕未曾再见他对什么活物上心,却不想他忽然有一天突然便道爱上了一个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苍老的眼睛染上几分忧愁,“他分明已经尝过了用情至深的苦楚,知晓了守不住的感情只会反噬自身,可他仍是义无反顾。”
对待爱宠马驹尚且如此深情,如今对待欲相守一生的人,又该是怎样的沉如山海?这样的感情如果得不到回应,最终化作等量的伤心不甘倾覆回去,干净清白的叶庄……是否会被撕裂压垮?
这些话皇帝到底不忍心说出来。
可苏长音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他抿着唇,抬起手缓缓捂上胸口……那里似乎有什么一直深藏的东西被刺激地不满探出头,骂骂咧咧地同他抗议叫嚣,又狠狠揪住他的心头一拧,疼得他心口钝痛发涨,泛起阵阵绵绵不断的酸楚。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酸涨感影响,他恍然有一种失重感,刹那间回想起不久之前在王府库房的那一幕,醉酒的叶庄睁着一双朦胧眼眸同他连声对质,就连颈窝似乎又泛起潮湿的热意……那是叶庄埋首在他颈间砸下的泪。
那时的他只顾着手足无措,看不清隔着雾气的眼中藏着复杂心绪,也不明白包裹在滚烫热泪中的含义,他好似始终隔着一层无形之物去触摸什么东西,而如今这一层障碍终于难以为续,虚空中有无形的裂缝“咔擦”裂开。
苏长音恍然半晌,终于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与微臣说这些……有何意?”
“有何意……”皇帝咀嚼着这句话,自嘲一笑,“大概是想同苏小太医说说体己话罢了。人老了,话也多了,膝下子嗣与朕亲缘淡薄,行舟又是那般寡淡不贴心的,这些心里话倒是与一个外人说比较自在。”
苏长音静立在原地。
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你可知道,那皇位本是他的保命符。”皇帝唏嘘道,“朕继位时国祚不稳,行舟便做了朕的手中剑,为朕披荆斩棘、四处树敌,然则一朝天子一朝臣,待朕去后,新帝便会将他视作皇位之上随时会斩下来的刀锋,忌惮之下肯定想尽法子将之活生生折断。”
“所以朕早就想将皇位交付于他,御极之位高处不胜寒,其中辛酸朕最明白不过,作为补偿,朕许诺他感情一事都由自己做主,可朕没想到他竟然爱上了一个男子,生怕你以后遭人诟病,甚至连皇位也要舍弃……更令朕意外的是,你竟然不为所动。”
苏长音怔怔地睁大眼。
虚空中那道裂痕越来越大,那些东西挣扎着要从缝隙中冲破出来。
皇帝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已经看到了什么不忍目睹的画面,神情变得十分惋惜且悲戚,“苏小太医,他为你已经赌上所有,随时都会粉身碎骨。”
轻飘飘一句话,却重逾千钧。
如同洪钟震响,醍醐灌顶狠狠劈进灵魂脑海,嗡鸣阵阵余音不休!
“咔擦”一声——
那道屏障终于一下子炸开迸裂出来,碎成星光点点!
呼啸的狂风排山倒海刮来,顷刻间将心房灌得满满涨涨。它们欢喜地聚散旋转,那些被长久压抑的情感拧成一股不会停歇的龙卷风,似乎责备主人一直以来的忽视,惩罚般狠狠撞着他的胸口,那么满、那么疼,让他有一种快被撑裂的错觉。
他捂着胸口怵然低头,几乎以为那个地方会有一团血肉炸出来,然而目之所及只有揪着衣服泛白的指尖。
为什么会没有呢?苏长音茫然的想,他分明能看到那股旋风狂扫过境,席卷之处一片狼藉,轻而易举将他所有的坚持搅得粉碎。
他用力仰着头,露出纤长优美又脆弱的脖颈,颤抖着抬手覆住发红涨疼的眼眸,自言自语地呢喃:“他竟不同我说、他竟从来不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