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橘子(68)
谭落很感激。
遗憾的是,这些善意并不能宽慰她。
会见犯人有流程。
先拿着身份证去办理登记,领取号码牌,排队等待狱警叫号。
她对这一套流程烂熟于心。
江澈的表哥在这座监狱任职,今天是他把谭落领进接见室。
接见室内部是“回”字型构造,分为里外两圈。
犯人们坐在内圈,他们罩在隔音的钢化玻璃房内,依次排开。
家属坐在外圈,隔着玻璃,通过有线电话与犯人联系。
江澈的表哥姓潘,叫潘文远。
潘文远偷偷告诉谭落,她是上午最后一批探视的亲属。要是有话想说,稍微聊久一点也行。
监狱对探视犯人有严格要求。
时间固定,要提前预约,每次只能聊半小时。
谭落明白,潘文远是在给她行方便。
她上个月忙于期中考试,没来探监,潘文远可能以为她思念父亲,想给他们多留出些时间。
今天来探监的家属不多,会见室空了一大半。
谭永德坐在靠边的位置,谭落在他对面坐下了,他还是呆楞楞地干坐着,不拿起话筒。
直到巡视的狱警提醒他,他这才如梦初醒,缓缓抬起眼,看着玻璃外的女儿。
谭落心脏揪痛。
两个月不见,父亲又老了。
一张皱巴巴的皮,包裹住一把脆瘦的骨头。他那双眼睛,晶状体浑浊空洞,像是泡在泥汤子里煮得稀烂。
谭落看不见自己的父亲,她只能看见一具正在呼吸的干尸。
想当初,谭永德也是人人称赞的温润美男子。他出身书香名门,自带文人风骨。
外人见了谭落,都要这样夸两句——小姑娘和你父亲长得真像。
如今,谭落怕死这句话。
谁说她和这个活死人长得像,就是在要她的命。
谭洪湛在世时,很少对她说起谭永德。老爷子一个人住在郊外,和儿子离得老远。
儿子是老人心上一块痂,有了可爱的孙女,这块痂才慢慢愈合。
谭落一直认为,都怪父亲不够出息,让爷爷失望了,所以他们的关系才不好。
而她最喜欢爷爷,她不想让爷爷失望,因此,她必须更加努力地练习书法。
从爷爷为数不多的回忆里,谭落得知父亲虽然不喜欢书法,但他小时候擅长吟诗作赋,很有才情。
只可惜,随着年龄增长,男人的才情渐渐消耗殆尽。
他进入体制内工作,庸庸碌碌,不求上进。
据谭落所知,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挪用公款。
他足足挪用了两千万,最后只追回来五百万。
剩下那一千五百万,靠拆东墙补西墙,硬是把窟窿给填上了。
要不然,如此巨大的犯罪数额,谭永德得多判好几年的刑期。
谭洪湛德艺双馨,一辈子朴实节俭,攒下不少积蓄。
他叫孙女认认真真搞艺术,别去在意挣多挣少。他教导孙女,只有不求名利,才能做出真正的艺术。
“就算你挣不来一分钱,也有好日子过。”
“爷爷给你留了好多钱。”
在谭洪湛的小房里,他摸着谭落的头,说了这番话。
可惜,那些钱,谭落见都没见过。
谭洪湛大概也没料到,他的积蓄全拿去给儿子擦屁股了。
谭落看着会见室墙上的钟表,已经过去五分钟。
父亲和她无言对视,谭永德仍旧没有拿起话筒。
直到狱警催了第二次,谭永德终于拿起话筒。
谭落叫他:“爸。”
谭永德点了下头。
谭落说:“我给你买了两箱牛奶,一箱火腿肠,你多吃点。我还买了一些新衣物,你把穿旧的都扔了吧。”
谭永德又点点头,脖子僵硬。
“上回给你的零花钱花完了吗?我这次也给你带钱了,你不用省着花。”
这回谭永德不动了,双眼无神。
他像是盯着谭落,又像是穿过了她,看向她身后的墙。
僵持许久,她有些扛不住:“爸,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要是没什么想说,她打算走了。
谭永德蠕动双唇,问:“贾俪找你了?”
谭落摇头。
谭永德疑惑:“你哪来的钱?”
“自己挣的。”
谭永德害怕地问:“怎么挣的?你是不是干了坏事?”
“我没有!”
“你糊涂啊……”他痛心疾首,“你仗着年轻,出卖身体,出卖灵魂。你可别像我一样,把自己弄到这里头来!”
谭落揪着头发,崩溃地闭紧了眼。
她一共也没几个钱,她爸还怕那些钱脏。
她感到好疲惫:“爸……我的钱都是我参加比赛挣来的。”
谭永德像是回忆起了一场噩梦,面露惊恐:“不可能……你们女人为了钱不择手段。为了钱,你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女人太可怕了……”
谭落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两任前妻。
贾俪跟他离婚时分走了不少钱。
但是这件事,难说对错。站在贾俪的角度,她被谭永德耽误了很多年,这是她应得的赔偿。
至于另一位姓许的阿姨,她跟谭永德离婚前还落井下石。
追不回来的一千五百万赃款,有一千万是被她拿去洗钱了。
某种程度上,谭落理解父亲对女人的恐惧。
可是,她和谭永德的女人能一样吗?
谭落十分苦涩地想,她只是他的女儿啊。
谭永德从未把她视为亲生闺女。在父亲眼里,她和其他异性没有任何区别。
委屈漫了上来,谭落顿感鼻腔酸楚,她难过地问:“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生我?”
谭永德连忙澄清:“都怪你爷逼我,我根本不想生孩子。而且,是贾俪生了你,不是我。”
他不停地摇头晃脑,像是急于洗清罪证。
一旁的狱警都听不下去了,那位哥哥提醒谭永德,和亲人积极沟通,不要伤了亲人的心。
谭落问:“你这么讨厌我,你不怕我以后不养你吗?”
谭永德冷笑:“你看……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养我,你恨不得马上跟我撇清关系。生孩子到底有什么用?我没给我爸我妈送终,你也不会给我送终。”
“都没良心啊……我们俩可真像,一个比一个没良心。”他喃喃自语。
谭落放弃了:“我下次再来看你。”
她放下电话,离开会见室。
潘文远看见谭落提前出来,有点惊讶:“聊完了?”
“嗯……聊完了,”她勉强自己挤出一个微笑,“文远哥,我先走了,下个月再来。”
“正好中午换班,我送你去车站吧,”潘文远追上她解释道,“小澈和我打过招呼,让我照顾你。我那表弟……可惦记你啦。”
谭落心事重重,没听出他话里的暗示。
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哥……谢谢你,可是今天好冷,你别跑来跑去的,好好休息。”
潘文远看她像是要哭了,也不敢打扰她,只是送她走到监狱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