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必有方(《苏旷传奇》番外)(31)
“苏大侠”三个字,又轻,又慢,满是讽刺。
一时之间,众目所向。
苏旷心中微微一凛,这几天,冲他来的已经难以计数,再多几个本来也无所谓。只是四下一望,围在身边满脸怒火的全是村民,几个握着铁锹锄头的,似乎他一句话不对就要当头砸下来。苏旷心里一冷,向那褶子脸男人反问:“大人率着贵部,明火执仗等在村外的时候不见问话,昨夜大风雨里逃命的时候不见问话,这时候反倒问起话来了?”
“狂徒!”褶子脸男人一脚直踹在他腹部。
苏旷想也不想,挥手就向他足踝一抹,只是抬手之间,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道,只把那一脚推得稍微歪了歪,还是结结实实踹在小腹上。他踉跄着向后跌了几步,背心撞上人墙,当头听到有风声直落,他忙中一抄,居然还能把那木棍抄在手里——挥棍的是七十多岁的白发族长,老眼在皱纹里瞪得浑圆,嘶哑着嗓子问:“我们王嘴村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哪?你说……你倒是说!你叫那小妖精引来这群东西,是要做什么!”
老族长也曾经跟他开过玩笑的,说过要把孙女许给他呢……苏旷握着杖头,一时不知道何从答起。他眼睛一扫——借刀堂的人远远站着,他们是杀手,只用剑说话;府兵们已成半围之势;笑纳楼的人有半数面有不忿,半数却全是狐疑,杨阔天眉头一皱,就要上前,一个人一手拦着他,耳语几句,杨阔天僵立当场,脸色越来越难看,那人硬是把他拖回到了人群里。
也罢,笑纳楼众人从头到尾不欠他什么,认真说来,他反而欠那些人的。
铁敖原本站得最远,一见这边动静,反而急急走来,楚随波连忙追上,两人说了几句什么,楚随波扶着铁敖手臂,一起过来。
远远看上去,还真是像对父子。
雨还在下着,视线朦胧,恍如隔世。
芸娘临死的时候,指着楚随波叫:“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哪个女人?”
铁敖不是一个能被人泼脏水的男人,而他的回答也只不过是——他不是我的亲生骨肉。
很多小时候想不通的事情,长大之后也就忘了,除非某个瞬间,豁然开朗。
譬如师父为什么总是对自己说,你和随波出去玩玩吧。
为什么那位如夫人也总是对楚随波说,你和小苏出去玩玩吧。
两个大人明明都知道,他们从来玩不到一起去。
他们只想从孩子嘴里,听到一点蛛丝马迹的消息而已吧。
譬如他一个野小子,根本就不喜欢楚家,又欺负人家家里的四少爷,可夫人和楚随波却一点都不想让他们走,铁敖也一点都不想走。
譬如楚随波在父亲那里受了责骂呵斥,总是偎在铁敖身边喊,世叔。
那位如夫人长什么样子来着?苏旷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总是在房里,绣着永远绣不完的绣品,到夫人那边晨昏定省,有时候撞到他,也会摸摸头,看他一眼,低声唤:“哦,小苏,照顾些随波。”
铁敖说:“当真有亲生骨肉,即便是泼天富贵,斧钺加身,又有什么能拦着我带他走?”
想必师父当年,是动过念头的吧?说过这句话也未可知。
苏旷忽然笑起来,他终于知道楚随波到底要什么了。
阿秀婶还在求族长:“七爷,您看着二毛长大的,您知道她……小苏,快跟七爷说啊,说啊!”
说什么呢?现在反咬楚随波一口,根本没人会信,除了连师父一起咬进去,什么结果都不会有的。
他说不了实话,也说不来谎话,他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什么人知道?”褶子脸男人第二脚踹在他小腿上:“拿下!”
苏旷踉跄着扑倒,还来不及一扶,背后已经有几只手把他按在地上。
耳边是楚随波急急的声音:“大人,小苏是我世交好友,此间事与他绝无瓜葛。”
“楚大人此言可有证据?”
“虽无证据,可是……”
“那就不必多说!楚大人也是神捕营中人,国法如山四个字你是懂的——来啊,轻言妄动者,杀无赦!”脚步与刀鞘声中,褶子脸男人呼喝:“将这对母女一并拿下审问。”
阿秀婶惊叫一声,死死抱住二毛,两个兵士冲上来,用力掰开她的手臂,阿秀婶极凄厉地惨叫,头发全散了,拖在胸前,衣襟被扯得半开,露出白晃晃一片胸膛,她用力蹬地,几乎是被凌空拖开。
二毛边哭边喊:“娘——师兄——师父——娘……”
一个兵士拦腰抱起二毛,二毛在他胳膊上狠狠一挠,挠出道血沟来,那兵士大怒,抱着二毛往地上一摔,踩着她的腰,拧着她的手臂,拽出条索子,绑她的手腕。二毛乱踢,一双鞋子陷在泥里,露出一对雪白天足。兵士嫌她乱动,一脚踩在她小腿上,二毛尖叫。
“畜生!”铁敖眼睛终于红了。
只是他刚刚往前冲了几步,身边乱刀一起劈下。
楚随波半抱铁敖,单手夺刀,反手一架,压低声音,急急叫:“世叔!”
“轻言妄动,格杀勿论!”褶子脸男人又一挥手。
数十柄刀剑向着楚随波一起招呼,楚随波抱着铁敖,就地一滚,后背肩头,已被两柄刀撩中,滚的淤泥里一片血痕。
苏旷一口就要喊出声来,又死死咬住牙——他想看看,楚随波怎么收这个场。
“丫头!”楚随波一肘撞开抓二毛的兵士,只是刚刚离开铁敖,刀又劈下。楚随波面向刀锋,直冲进那人怀里,抱着那人的腰向地上一摔,自己脚下也一个打滑,半跪在地上,向那褶子脸男人厉声叫:“大人,是逼我与你同归于尽么!”
“楚大人,知法犯法,那是罪加一等。”褶子脸男人拔刀:“一并给我拿下!”
楚随波揽着二毛的肩膀,目视那男人,摇摇头:“大人,你要的不过是个祸首,给上头村里一个交代,何必斩尽杀绝?蝴蝶是我引来的,你抬抬手,放他们过去。”
褶子脸男人刀尖向他身后一指:“楚大人,你想陪绑,我成全你,只不过这蝴蝶,呵……你回头问问族里头老人,他们答应不答应?你四下问问这无辜枉死的村民,他们答应不答应?你再问问我那些送了命的兄弟,他们答应不答应?”
他一步斜跨,抓着阿秀婶的头发向后一扯,刀尖刺在她胸膛上,问二毛:“丫头,蝴蝶是怎么来的?不用告诉我,跟你七爷说!”
二毛向后缩了缩,蜷在铁敖怀里,满眼都是泪,鼻涕和口水混在一起:“娘……师父……”
刀尖在阿秀婶胸口刺出一点血来,二毛嗫嚅着想开口,阿秀婶尖叫:“二毛!”
铁敖转头,看苏旷,眼里有些许闪烁。
苏旷还是闭着嘴,不认罪,也不喊冤。
雨还在下着,洗得所有人面孔都显得苍白。
刀尖又向前送了一点,阿秀婶反而“唔”的一声闭紧了嘴,二毛肩头在铁敖怀里一撞,努力爬起来就向那边冲,“娘——”
楚随波伸手一抓,抓了个空。
褶子脸男人挥刀,指天,刀尖的一点血被雨水冲成点点淡红,曲折流进他的衣袖。
刀光一闪——
苏旷忍不住了,破口叫:“住——”
他那个“住”字还在嘴里,铁敖已经喊道:“大人住手!”
“哦?”
楚随波轻扶铁敖站起来,铁敖深深望一眼苏旷,回头:“是小徒救我心切,出此下策。”
这十一个字,几乎掏空了铁敖所有气力,他摇摇欲坠,楚随波忙扶着他:“世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必定……”
那些絮絮劝慰苏旷听不下去,他盯着地面,也不知冲谁发火,很小声,很小声:“去你妈的,滚吧你们。”
“旷儿……”铁敖似乎要往这边走,又似乎被谁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