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叹(46)
他想到这一点,然后倒下,死了。
水手们一个一个地倒下,很快,尸体落水的普通声不时响起。被那些人戏弄多时的鲨鱼终于得到饱餐的机会。
幽莉亚开始紧张,她知道被逼到疯狂的几个人一定会在死前干掉她和安格拉泄愤。她奇迹般的活着,尽管以她的伤势早就该死掉。
终于,最后五个水手拔刀冲了过来,幽莉亚张开双臂,挡住了儿子。
安格拉轻轻推开母亲,走到几个人面前来。
“你们明白了么?厨房里的水,是我下的毒。”他忽然笑笑:“在你们每天站在甲板上大骂的时候。”
“你?”连幽莉亚也吃了一惊。
“你哪来的毒药?”一个男人歇斯底里地吼。
“我用了妈妈身上的脓水,做了一点小小的提炼。”安格拉笑了一下:“我很高兴第一次就成功了。”
“魔鬼……”看着这个可怕的男孩,几个大男人,竟然不寒而栗。
“如果你们肯合作,我本来是准备告诉你们怎么回家的。”安格拉嘴角露出一丝无所谓的笑容:“可惜……我妈妈快死了,我也没有一丁点兴趣回那个鬼地方,不如拉你们陪葬!”
听见“回家”两个字,五个人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舱底的书里,很多讲的是洋流和风,只可惜你们宁可拿我钓鲨鱼也不肯动动脑子。”安格拉继续说:“现在……都迟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几个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的海面,忽然一条极粗的黑线移了过来,海水在瞬间被卷起,风和日丽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
一道道水墙忽然立起,偌大的海船象一块玩具被抛上抛下,一个巨大的颠簸,所有的人一起撞在船舷上。
“我们很快就要被卷进台风里了。”安格拉居然还是那么镇定:“如果你们有本事游走,算捡回一条命。不然,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和妈妈在一起,我没什么。”
黑线已经变成巨大的龙卷风雏形,惊恐的海鸟疯狂地向外挣扎,五个水手你看我,我看你,五个人,根本控制不了这条船。
他们疯狂地吼了一声,奔到船的另一侧,纵身跃了下去。
“安格拉,你怎么办……”幽莉亚惊慌地想抓住儿子。
“不要怕妈妈,不要怕。”安格拉又笑了笑:“台风离我们远着呢。几个内河的水手,真丢人。”
果然,不过是过路的飓风,慢慢又远去了,只是远远瞥见了一个影子,却似乎煮沸了整个洋面。
海面上,五个黑影沉沉浮浮,远处,鲨鱼黑色的背鳍慢慢出现了……
看着安格拉嘴角的微笑,幽莉亚忽然开始恐惧。
“妈妈,我们等着船只经过吧,我只在一桶水里下了点药。”安格拉笑起来:“我们一定可以平安的。”
“安格拉,你来。”幽莉亚忽然伸出嘴唇,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妈妈的小可爱,记住,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孩子。”
“善良?”安格拉愣了一下。
“是的,象妈妈爱你一样。你活着,是为了爱人,不是仇恨,妈妈求你!”她又伸出手,但是怯怯地缩回。
幽莉亚浑浊的眼睛忽然发出一种难以想象的慈爱的光辉,她忽然站了起来,抱起那桶沾染了病菌的水,忽然一个漂亮的纵跃,跳下了海。
不能再分抢儿子的水和粮食了,更重要的是,不能传染他——
安格拉的手臂刚刚展开,想抱住妈妈,但是发生得太突然,他张大了嘴,愣在那里。
铁皮桶是极沉重的,幽莉亚的身躯瞬间不见了踪影,空空荡荡的船只上,只留下安格拉一个人。
“妈妈——”安格拉忽然大声嘶叫起来,空荡荡的大海,听着他恐惧到了极点的喊声。
一个月后,安格拉被路过的商船带走了。他惊人的美貌一下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你们去哪里?”
“京师。”
“京师是什么地方?”
“哈哈,就是北京城啊。是大明国都啊!”
“京师……那我也去京师。”
“我们带不了你啦,前面就是湄公河口,我们要卸货了。小孩,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哦,妈妈说过……中国人名字很奇怪的。”
“咦?你不是中国人?”
“我是!我是中国人!”安格拉大声说:“我姓京,京师的京,我叫安格拉。”
“嘿嘿,我们中国人可没这名儿……”
“我也不想叫这个名字。”安格拉走到船边,努力踮起脚:“我妈妈在这下面,我想妈妈。在中国,妈妈死了去哪里?”
“嘿,这可不只你妈,任谁死了,都是去阴曹地府,这上面啊,叫阳间,下面呢,叫冥间?”
“冥间?那里好么?”
“这孩子说话真有意思,那里怎么会好……也别太伤心了,我说——”
“不,那里很好……”安格拉固执地抬起头:“那里最好。”
他的眼眶忽然满是泪水,几个老船客也不禁辛酸起来——可怜见的孩子,年纪轻轻,就没了爹妈。
安格拉用力擦去泪水,忽然转头向船舱里跑去。
“安格拉——”身后有人急急地叫。
“我叫京冥。”他顿住了脚步,仰头对着苍天,大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喊道:
“我叫京冥!”
第十九章 死生无非醉
“京冥!”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头,缓缓扯开他口中的布条,竟然已经咬得稀烂。
火鹰的手飞快点了他几处穴道,又搜出两丸镇痛的丹药灌下。
京冥浑身冰冷,但额头炙手地烫着,衣襟早已被冷汗湿透,一向稳定的手不停地颤抖,却自始至终没有喊出一声。
他微微睁开双目……一切都只是幻影吧,这里,是铁肩帮的总舵,没有人认得那个叫做安格拉的孩子,那个名字连同着回忆,早已埋在百尺水下。
“够汉子。”火鹰斜眼看着他,半是讽刺半是真心地道。
京冥苦笑,依然沉浸在半迷幻的状态里。这每次侵袭的痛苦回忆被火鹰中途打断了,而生命中最强烈的画面却总是在放映过程中时不时自行跳出——
澜沧江大峡谷如雷的激流边,红衣的小女孩对他招着手,笑容如彩云之南的霞光。
“我是己亥年腊月的生辰,我叫霍澜沧,你呢?”
“京冥……己亥是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哈哈,笨死了——爹,你来看他,他问我己亥是什么!”
京冥忍不住笑了一下,阳光一样灿烂的女孩子,娇滴滴的笑声在澜沧江上回荡着。霍澜沧当然没有想到,那个不知“己亥”为何物的男孩,日后却成为奇门遁甲之术的奇才。费了好大力气,才弄明白原来京冥也是己亥年出生,恰巧和霍澜沧一个年头,一个岁尾。
“哥哥!”小小的手拉住了他,霍澜沧的眼里满是惊喜,从小就羡慕极了别人家的兄长,今天居然让她捡到了一个哥哥——“冥哥哥,以后要最疼我哦。”
京冥的心忽然被这个跳来跳去的小丫头占了满满:“好……反正,也没什么人要我疼了。”他静静地回答。
就那样长大,长成为一个俊秀的少年,英朗的青年,他兑现着自己的诺言,守护着那个小丫头,一晃就是十年。
师父横死的那个晚上,霍澜沧一直伏在他肩头痛哭。京冥的心绞碎一样地痛着,他见不得那个阳光一样的少女变得阴郁。
霍澜沧就任帮主的时候,他自然地走入了六道堂。以后的日子,聚少离多,京冥只是惶恐,唯恐一个算计不到让澜沧陷入危险之中,但是江湖险恶,他用尽心力也挡不了霍澜沧头顶的风雨。他唯一的选择是变得更阴冷,更沉着,更强大,管不了一帮之主必然要面对的明枪,至少可以挡住一应的暗箭,即使是生命……
江湖风雨催人老,澜沧也一天天的成熟起来,学会微笑着喊他“京冥”或者“京堂主”,在一起的时候也多半是讨论公事。那个女孩子,注定属于自己的理想,属于铁肩帮,她清澈热烈的眸子,看不见爱情的缥缈;也或许有一天看见的时候,却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