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40)
“什么?陛下让吕莲生去查?”隔壁牢房的崔丹辉当即叫道,“他又能查出什么?”
赵麟禄亦是一滞。
如红日初升,乌云倾覆,赵麟禄眼底那抹光亮才稍稍亮起,就又于一片黑暗中沉沉湮灭了。
“陛下难道不知,吕莲生他···”赵麟禄嗓音重又干哑起来,飞仙台上他已说的那么明白,陛下心中又怎会不知?
吕莲生为相多年,从黍米之变就一直跟着陛下鞍前马后,二十年来明里暗里不知替其做了多少事。如今朝臣贪墨,吕莲生固然难辞其咎,可此事牵扯甚广,光是其下牵连的大小官员就不计其数,就算是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这么多官员的乌纱帽,难道还不够?又何至于要把忠心耿耿跟随他二十年的肱骨要臣拿下去?
说来说去,无非是觉得没必要,不愿意罢了。
“赵兄。”徐景流停滞片刻,又扭头看了几眼其他牢房中的崔丹辉几人,目光扫过他们或失望或愤怒的神情也觉得心中苦涩,顿了顿又道,“徐某方才下朝离宫路遇吕相,却见吕相似已料到徐某定会来此,是以还叫徐某给赵兄带了几句话。”
看着失神呆滞的赵麟禄,徐景流犹豫片刻,终究是道:“吕相说,飞仙台贪墨之事,他自会给陛下和天下人一个满意的答复。至于赵兄几人,如若愿意奏明陛下上谏之事是被季知方蛊惑,那聚众作乱,逼压圣上的事也可不再追究,待此间事了,吕相也愿奏请陛下赦免赵兄几人。”
此法虽说苟且偷生,可到底能保他们一条命。
“如今龙颜已然大怒,此事即便动不了吕相,可彻查下来也必会令吕党之流元气大伤。”见赵麟禄不说话,徐景流就又开口劝道,“贪官污吏非一人一户,正本清源亦非一日之功,如今赵兄所谋已初见成效,何不明哲保身,徐徐图之?”
明哲保身?
赵麟禄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他眼窝下陷,目光缓缓落在徐景流满是忧虑的面庞上,那沧桑的眼眸沉了沉,神情也一道暗沉下来:“徐大人,方才这句,赵某就当没听见。”
他直起腰,又后退几步转过身去,消瘦背影孤倨地立在阴冷狭窄的牢房中,如一节被风雪摧折的旧竹,缓缓透出垂死的悲凉。
“三尺微命,不过萤火,我兄又怎会为此苟且折节!”
隔壁牢房的崔丹辉忍不住道:“且夫生如何,死如何,蜉蝣之身,安不可怀鲲鹏之志?朝菌不望朔,蟪蛄不悯秋,学鸠不图南,斥鴳不腾远,可我等既为天下立心,残躯只图暂系一念,若所念绝,此生何如?尔又怎可如此折辱我兄!”
崔丹辉越说越气:“亏得赵兄还向我等赞誉赵大人刚正不阿,欣慰武朝后继有人!”
崔丹辉是个掉书袋,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徐景流一愣,随即又看向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的赵麟禄。
徐景流伫立原地沉默良久,最终缓缓俯身,隔着囚笼对赵麟禄徐徐一拜。
“徐某受教。”
他十六中举,十七入仕,因看不惯吕党之流将朝中弄的乌烟瘴气,更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所以才自请来到了大理寺。
在大理寺的这几年他破谜案,辨忠奸,自诩公正,自命清高,本也觉是个身正行直的清官正吏,可在赵麟禄一行人面前,却又相形见绌,自惭形秽。
他早知吕党贪污,朝政庸败,可他虽心中愤怒,却也只是这样无能的愤怒着,他一言不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然后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两手一摊就等着世道太平。
可太平清明的世道,什么时候是靠等来的?
大长公主扶危定倾,是在虎狼环伺中替武朝杀出一条血路;柱国将军南征北战,亦是用累累白骨才为百姓换来二十年太平。
若没有人投身洪流,洪流又因何止息?
所以云清澜这样做,赵麟禄一行,也这样做。
可他,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架阁库的卷宗早就被他翻得倒背如流,他也早知黍米之变另有内情,可他安于大理寺一隅,对朝中吕党之流作恶视而不见,对百年季家蒙冤受难无动于衷,只敢在云清澜夜访架阁库时,将两方卷宗置于一处,寄希望于查到蛛丝马迹的云清澜为他们正名。
他自以为是明哲保身,可像他这样胆小怯懦的人,又凭什么出言劝诫一个为天下大家舍生忘死的人?
他自觉只是个四品小官人微言轻,所以才理所应当地置身事外,可小官又如何?赵麟禄几人身在囹圄,尚且还要为天下百姓图谋太平,他身为大理寺少卿,难道就这么任由奸臣作乱?
徐景流豁然开朗,躬弯下去的身子又低了几分:“如今圣旨已下,此番许难将吕相绳之以法,但吕相之下的贪官污吏,徐某必将竭力追查。”
吕莲生势大,朝中没有依附于他的官员大多都是自顾不暇,赵麟禄自也知晓徐景流难处,闻言他身子微微动了一动,片刻后轻叹一声:“辛苦赵大人了。”
“分内之事。”徐景流恭恭谨谨,复又低应了一声。
之后相对无话,徐景流便起身告辞了。他作别赵麟禄一行,又扭头冲云清澜拜了一拜,见云清澜确无什么话要带给柱国将军,随即也不再多说,转身朝诏狱外走去。
□□皂靴倏尔踩过地上草枝带起一声脆响,云清澜就没由来地心里一突。
“徐大人,”云清澜叫住徐景流,“今天什么日子了?”
徐景流一愣:“三月十七。”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95章 天下熙熙
徐景流一连几日都再无消息。
云清澜靠在墙角, 静静看着头顶的四角方窗明明灭灭。
陛下下令彻查,外面大约是风起云涌的,可这暗无天日的诏狱, 却永远死气沉沉,密不透风。
许是因为牢中湿冷幽暗, 云清澜竟一连多日梦见衡芜山连绵的大雪。
她被困住风雪交加的山林间, 身边是重伤着的奄奄一息的兄长。眼见着稷元大军围困过来, 她独木难支, 只好将兄长藏在雪间,然后孤身一人引开追兵。
一路将追兵引至山崖,她又远远看着周倦带兄长越过金江。
江水湍急, 洪流中倏尔闪现几道渺远模糊的身影。云清澜定睛看着, 可江河渐缓,那终年澎湃不息的金江竟突然结出冰凌。冰霜如镜, 远远看去像极了西南边境被祖父炸掉的冰河。
云清澜眯了眯眼,还未从这须臾的变幻中回过神来, 转眼间就又跌入季知方早早设下的十丈天坑。
天坑中风雪更甚,呼号着交织出白茫茫的一片。飞舞的雪刃锋利刺骨,扑打在她的面上,就寸寸割裂她的肌肤。
梦境荒诞诡异, 如泥如沼叫云清澜身心俱疲。她时常睁眼,看着铁窗外昏暗的夜色, 不知今夕何年。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过了几日, 狱中又来一不速之客。
“云夫人,诏狱是刑部重地, 您就别为难小的了。”狱卒压着嗓音推拒, 可来人却没有说话, 紧接着,又是一阵玉石碰撞的叮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