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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难越(142)

作者: 月熊熊 阅读记录

从没听说过被人革了职还能高兴成这个样子的,旁人见状问起来,这寡言少语的大理寺少卿倒也心情舒畅地应了两个字:

“痛快。”

“那,吕莲生呢?”赵麟禄默了片刻又问。

刘志虽说是吕莲生的左膀右臂,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吕莲生还在,没了刘志,照样有王志张志替他鞍前马后。

“吕丞相?”兰铃只是替柳莺飞打听消息,她平日跟着柳莺飞久居深院,自也不知朝中的党派之分和其间的弯弯绕绕,只见她闻言一愣:

“吕丞相就还是吕丞相啊。”

第96章 荆棘之鸟

柳莺飞走后诏狱重归寂静, 赵麟禄单薄的身子靠在墙角,久久一言不发。

他眸色灰暗,神情落寞, 斑驳血痕交织的面上,是千帆过尽后万念俱灰的苍老和颓然, 如同寒夜里几尽熄灭的残烛。

云清澜于心不忍, 隔着牢房冲赵麟禄轻声道:“此番虽未能奈何得了吕相, 却也断了他的左膀右臂, 也算是颇有成效。”

“这又算得什么成效。”隔壁牢房的崔丹辉面上也满是失望,“如今这吕莲生还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只要他的位子稳坐不倒, 下面吕党那些人过几年还不是春风吹又生。”

崔丹辉忿忿道:“不知这吕莲生到底是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 竟令陛下如此信任于他!”

提起李玄臻,赵麟禄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他神色微动,略显涣散的目光在虚空中凝视片刻, 紧接着“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赵兄!”

“赵兄!”

“赵兄!”

诏狱里的其他几人当即惊呼,云清澜亦是神情凝重,她上前几步,看着面色骤然苍白下去的赵麟禄, 心中也渐渐明白几分。

二十年牢狱之灾,赵麟禄这副身子早就是沉疴难治, 出狱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 先是在太苍山惊拦凤驾,后又在飞仙台以命上谏, 其间风餐露宿几经打骂, 更是被力能扛鼎的祖父当胸一脚, 无数摧残折磨早就让他油尽灯枯,能堪堪撑到今日,是全凭一口想要清君侧诛奸贼的气吊着。

可千难万苦,如今眼看就要尘埃落定,吕莲生却还是在那高位上稳稳地坐着。

他们这群人声嘶力竭,为给百姓求一个清明公道磕得头破血流,可一番波折后再看吕莲生,那光鲜靡丽的袍角竟是连粒灰都没有。

想到这些云清澜心中酸涩,一个王朝,若是连那些满怀赤诚之人的心焰都磨得尽,又还能延续到几时?

陛下在高位上坐了三十七年,这些东西难道当真,不明白吗?

“无事。”赵麟禄抬起手,轻轻拂去唇角血迹,看着地上那因被他来回踱步而弄得一团乱的枯草微微出神。

他们生来便是武朝的子民。

他们饱读诗书,在太平盛世里承圣宠,沐皇恩地长到十五六岁,意气风发地进京赶考,本以为终其一生都会为武朝天下的大事奔走,却不想出师未捷,还未来得及将一腔抱负付诸于行就已深陷囚笼。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圣贤书里教他们忠君治国之道,却没教过他们如何在浮云蔽日时力挽狂澜。

既未告诉他们在大厦将倾时该不该独善其身,也未教他们在身陷囹圄时如何脱困,更未教他们在帝王不仁后如何自处。

所以他们便如那荆棘之鸟,在进退无所的绝境中前赴后继,血迹斑斑。

夫言君子守节,正身明道,直己行义,亦复何惧?

可他们百折不挠地走到今日,却事无所成,命若悬丝。时情时境,他不知道,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赵兄,何必如此自苦?”

看着赵麟禄兀自陷入沉思的神色,云清澜就知道,他还在想自己能为这个朝廷世道做些什么。

云清澜心中愈酸,这群人自二十年前入狱后,就没有一日不在自苦。

他们被打入诏狱,在吕莲生的威逼利诱下二十年里不见天日,出狱后就马不停蹄地带着满身伤痕求上太苍山;后又在飞仙台风餐露宿劳形苦心,可得来的工钱却分文不留,扭头就又化作米粮四散着给百姓分发出去。

如此一番还是不够,他们觉得自己或许还能再做些什么。

于是他们在飞仙台四处打探,赌上性命去追查账册。且说那飞仙台工程浩大,其间账册又何止数本?可赵麟禄将其全部誊写归拢到一处,竟只用了不到四日。

他们几乎是在以一种自虐的方式活着。

先前云清澜去郑老伯家中探望,郑老伯拉过她,想叫她出言劝劝赵麟禄。

说赵麟禄那副身子千疮百孔,若不尽早医治,只怕时日无多。可他却一心扑在誊写账册的事上,竟是连看大夫的时间不愿空出来。

可她又如何劝得动?

“民生未定,吾等又岂能安榻?”却听赵麟禄沙哑着嗓音低声应道。

怀一人之力,吾济一人,怀天下之力,吾济天下。今吾命力微,仍可以风骨开道,虽身如芥子,但既饱读诗书,自当不负圣贤。此身一纸残躯,若能为生民立命,九死不悔。

赵麟禄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石,怪石锋利,他就拿着那碎石在腕上陡然一划,干瘪的手臂顷刻就涌出血来。

“赵兄!”

“赵兄!”

“赵兄!”

又是接连几声高呼。

殷红的血滴落在脚下的枯枝衰草间,赵麟禄抬起头,视线在云清澜及崔丹辉几人身上一一扫过:“赵某此生,唯有一愿盛世太平,发此愿,立此心,为之奔走半生,却仍至黔驴技穷之地,今无能无力,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赵麟禄一连三无,字字悲凉:“可却还是忘不了二十年前的武朝。”

那时政清人和,乾坤朗朗,天理昭昭,法理条条。

他不信,这些都是假的。

赵麟禄伸出手指,在鲜血淋漓的左臂上蘸饱血墨,紧接着站起身,于一片湿冷黢黑长满霉斑的诏狱石壁上落下字来。

一笔一顿,字字铿锵。

“寿数玄机自有天定,吾命绝今日神仙难救,但巍巍武朝,莽莽苍生,芥子之心终难相忘。今留血书遗话,不求旋乾转坤,但求穷人之力,搏天之机。”

看着赵麟禄缓缓在石壁上留下的字迹,无言悲怆顿席卷而来,狱中一片静默,只余热泪碧血掷地的滴答声。

“说的对,这么多年自诩为人臣子,我们却还不曾给陛下上过一道奏疏!”

崔丹辉最先反应过来,他弯腰捡起一块碎石,紧接着在手臂上狠狠一划:“今日我们就一起,给陛下上折子!”

崔丹辉说罢,一旁的解鹏、曹毕珍二人也一道动了。

这几日他们无一不是唇角干裂面如金纸,恹恹地靠在墙上,可如今血流如注奋笔疾书,竟却又好像生出无穷的力量来。

云清澜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想起杨柳沟沉眠的季鸿儒,想起太苍山自戕的史策,又想起先前徐景流问赵麟禄的那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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