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168)
云清澜素来沉默少言,不论多少事都埋在心里,云杉有言在先,她就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影子,无悲无喜,不怨不怒,世间诸事或也曾在她心中搅起波澜,可不论如何,面上却终究都是一副浅淡神色。
秦朝楚虽知她心中所困,却也不愿强逼她打破樊笼,也心甘情愿就这么等着。
他以朝拜之心追逐他的爱人,就如世人从不真实地期盼神佛降临。
可如今竟在此刻看见回音。
秦朝楚看着那朦胧泪眼,心中却想,便不如叫他死在此刻罢。
血珠自颈侧滑落,又顺着冰寒的无涯剑刃蜿蜒而下,落在二人脚下的泥土中,就给干旱的武朝大地浸润出一方不为人知的湿漉漉的春天。
“小···云将军,殿下他并非是···”
秦朝楚不说话,站在一旁的笛灵就急切地开了口,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云清澜倏尔打断了。
“叛家之婢,所言之何?”
云清澜不愿理会笛灵,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只依旧盯着秦朝楚淡淡道。
笛灵登时愣在原地,未说完的话被堵回胸口,心也跟着一道酸涩起来。
她自武昭二十一年入云府为婢,虽是婢子,可小姐却从来都不曾把她当下人使唤。府中寂寞,她们便吃住都在一处,日日相伴着长大,在笛灵眼中,这个小她几岁的小姐就如自己嫡亲的妹妹一般。
那日衡芜叛走,回京的这些时日,笛灵其实一直暗中跟在秦朝楚身边,多少次遥遥相望,她就离小姐那么近,可笛灵却始终不敢上前。
这么多年,小姐心里有多苦,笛灵不是看不见,她没有朋友,纵使千军万马拥在身侧,也依旧只是孤身一人,而后来,就连那唯一一个自小陪着她一起长大的丫头,竟也是别有用心。
如今以家婢相称,那衡芜山中的事,小姐终究是恼了她。
笛灵住了声,可秦朝楚却还是站在原地不说话,他柔柔地凝视着云清澜,竟是在这要命的时候不知想到什么出了神。
云清澜心间苦涩悲哀,看着一言不发的秦朝楚,她抖着手等待良久,可漫长的无言沉默中,那因秦朝楚一句“不是”而生出的希冀之火渐熄,她垂下眼睑,终究是于无边夜幕中心下一横——
“将军,将军!不是伍将军的原因!”
电光火石间,难民中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云清澜抬头去看,正是先前在城南街市上被她救济的八旬老伯。
老伯被人搀扶着从远郊处匆匆而来,他喘着粗气,看见云清澜,眼中就倏尔涌起悲酸,他抬手掀起衣袖,露出一节被粗布包着的血淋淋的断臂,哀声道:“是陛下,是陛下容不下我们了!”
飞仙台上谏云清澜虽以一人代难民受过,可这件事终究是惹恼了李玄臻。
清心殿中李玄臻嘱咐吕莲生命姚荣远带禁军收拾了藏在城西郊外的难民,可却又怕云清澜知道后如在飞仙台上一般对此横加阻拦,是以李玄臻又借调粮之事将云清澜调离了京都。
不过一群饭都吃不饱的老弱病残,按说姚荣远带着禁军,本该费不了多少功夫就能将其全部剿杀,却没想到,本应置身事外的秦朝楚竟会突然出手相护。
秦朝楚算到李玄臻必会在云清澜离京之夜向难民发难,是以早早带着难民分散着躲藏在城西各处。你追我逃间几番周旋,可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依旧避免不了兵戎相见。
也幸好,有秦朝楚坐阵其中,他们这群东拉西扯临时凑在一起的无名之师,也勉强用血肉之躯摇摇欲坠地抵挡住了姚荣远一次又一次凶恶的进攻。
在这其间,京都城内饥荒更甚,听闻城外的难民手中有粮,夜间便总有沦为难民的百姓偷渡到对面。
覆水难收,这本该是场单方面的屠杀,可有了秦朝楚的介入,才又演变成了如今这同难民起义一般的两相争斗。
而这其间,姚荣远知秦朝楚身份,可难民却是不知道的。
秦朝楚对难民说他是伍将军,那不论姚荣远如何说,在难民心里,他就是伍将军——会护他们性命的伍将军。
“伍将军说,云将军很快就会回来救我们。”八旬老伯颤巍巍地上前一步,浑浊的眼里流出两行被故国抛弃后又绝处逢生的悲酸欣喜的苦泪。
“伍将军在陪我们等着云将军哩!”
仅一群难民,即便是数量再多,没有正统的训练和武器装备,又如何能真的颠覆巍峨屹立三百年的武朝?
云清澜方才被激怒冲昏头脑,如今冷静下来,才又觉出其间诸事的蹊跷。
若真要借此颠覆武朝,那稷元的士兵,此刻早该在边关境外合力围击,而不是任由秦朝楚如方才她所看见的一般孤身一人陷入死地。
而秦朝楚一口咬死自己伍将军的身份,那就是没有将这其间的纷争放到两国之间的争斗上。此事不论李玄臻如何想,在这些难民的心中,这一刻,他们依旧还是武朝的子民。
至于以后——
云清澜知道,秦朝楚在等她的答案。
原来一直在等她离开的,不是他。
云清澜僵硬地站在原地。
这一刻,关山破碎,沧海分流,通天大道从云清澜脚下铺陈而出,尽头处站着她想要为之守护的莽莽众生,而与他们并肩而立的,竟是她曾以为遥不可及的爱人?
无涯剑掉落在地,秦朝楚就噙着笑上前一步,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
“云小姐,你有的选。”
作者有话说:
杨柳沟那段在33章,记不起前情提要的宝贝可以再返回去看一眼
第115章 黍米之变
姚荣远久攻难民不下, 如今禁军退回京都,秦朝楚又将汴州米粮拱手相让,这一切转变太快, 更是大大超出了云清澜的预料。
她挟怒而来,更险些与秦朝楚阴阳两隔, 可如今峰回路转, 却没想到秦朝楚竟就一直站在她身侧。
云清澜心中百感交集, 看着重伤的秦朝楚和满脸凄哀的难民, 就索性带着一四营暂且先在城外驻扎下来。
秦朝楚身中几处刀伤,又带着群老弱病残苦撑多日,如今终于等得云清澜归京, 他气力尽衰, 也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软, 缓缓倒了下去。
云清澜带人将秦朝楚送进营帐,撕开血衣, 秦朝楚身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痕就再无遮掩,其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到处都是鲜血横流,就连那日夜探户部肩头所中的箭伤, 都在几番拉扯后汩汩地流着血。
云清澜心下绞痛,更是不敢去看, 她留笛灵在此给秦朝楚上药, 自己则扭头出了营帐。
不多时秦朝楚缓缓睁眼,幽深眼眸在营帐中四下打量一圈, 未见心中所想, 就又淡淡敛下眼皮。
“若按季大人的法子, 武朝如今大概早已被殿下收入囊中。”见秦朝楚醒来,跪在一旁给其上药的笛灵就红着眼开了口,“您废了这么大力气,更是差点把命都搭上,可如今看,却远不如季大人那法子万分之一的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