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难越(59)
云清澜拿起甲衣正欲放到别处,一方雪白的帕子却突然从叠好的甲衣中掉了出来。
她困倦的双眼微眯, 空洞呆滞的大脑艰难地转了转,直看了半天才堪堪认出来,是衡芜山狼窟里秦朝楚还她的方帕。
再想起秦朝楚,云清澜只觉恍如隔世。
儿时的记忆尚如昨日, 北境之战的事却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
秦朝楚在武朝为质十年,如今终于还家不知境况如何?想来该是极为欣喜的, 毕竟他当时魇在梦中时看起来是那般慌乱伤心。
云清澜一边想着一边弯腰将其拾起, 方帕一角被捏住在空中徐徐展开,露出一个不甚熟悉的字来。
云清澜的动作一僵, 又拎到近前仔细看了看, 那纯白的方帕一角上绣的, 竟是个小小的楚字。
这不是先前她给秦朝楚的那块云字帕。
云清澜一怔,困意立时消了大半。
她紧了紧手心,那楚字就在手中被拧做一团。
武朝人腼腆内敛,帕子这等贴身之物绝不会轻易送与他人。秦朝楚在武朝生活了十年,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那日在衡芜山中秦朝楚被她所伤情况危急,她不得不将自己的帕子交给他,可如今秦朝楚送他自己的帕子回来却又是做什么?
云清澜将方帕叠好放在痕迹斑斑的甲衣上,方帕丝质绵软顺滑,静静帖服于冷硬铠甲,就像那日从落雁崖坠下时她落在秦朝楚身上一般。
可她真的不知道吗?
云清澜脸颊生出几分困倦的红,连带着捏过那方帕子的指尖都热了起来。
···
第二日云清澜起了个大早,假扮云青风一事事关重大,除了娘亲祖父和王伯兰铃,府上其余下人对此大都一概不知。
好在云青风平日随性而为不需人伺候,云清澜在房中自己收拾一番也不会引得他人生疑。
武朝朝服样式繁冗,裁形宽大,云清澜穿起来是着实费了些力气。
待走到前院时云杉已早早等在府门的马车前。
“祖父。”
云清澜快步上前低低唤了一声。
“嗯。”
云杉还是那副稳如泰山的样子,他的目光在云清澜身上扫过似是打量了一圈,随后低低应了声,便转身上马车去了。
马车宽大,祖孙二人坐在其中相对无言。
天刚蒙蒙亮,中元大街上除了云家的马车外少有行人,但街边的早铺茶摊却都已经早早开了张。
帷幔摆动间,就悄然钻进几缕烟火气。
路过的摊主小贩相互打听菜价行情,高了低了时就哎呀呀地大叫一声,云清澜听到动静,就新奇地透过马车轩窗往外看。
农户挑来新鲜瓜果,商贩摆出零嘴糖糕,远远飘来肉包香味,早市的人们忙着张罗吃食生计,边关的风雪吹不到他们身上,便全然是一副安居乐业的样子。
她看着他们热络地打招呼,在冷风里被冻得鼻头通红。可他们却还是乐呵呵地朗声大笑,哈出的热气就在半空中融成一团。
云清澜走马观花地看着这些人,头一次上朝面圣的紧张心情突然就消散几分。她眨眨眼,又若有所思地缩回车轿里面去。
人食五谷,聚而成火,散则无形,不外如是。
车辕吱呀,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向皇宫。
金銮殿里众朝臣已经来了大半,云杉德高望重位次最前,路过百官便不时地有人冲他拱手问安。
有眼尖的看见身后跟着的云清澜,就也笑着上前云将军长云将军短地嘘寒问暖几声。
这时云清澜就会学着兄长的样子草草应和两下,言谈间虽难免显出局促,但有云杉在一旁挡着,倒也没出什么意外。
大殿上文臣武官分立两侧,赵骞关早早就已经列队其中,可他身旁的位置却是空的。
云清澜在那空出来的位置上看了一眼,眸光忽然就黯淡下去。
是戚猛的位子。
戚猛战死天生桥,是拼了性命才给龙虎军换来生机。
云杉一人站于排首,云清澜就跟在后面站在第二列。她在云杉背后站定,余光就看到站在左侧首位的吕莲生。
朝中人喧扰着跟云家祖孙二人打招呼,吕莲生就半阂着眸子假寐。他站在文臣首位如老僧入定,看着年纪不过五十上下,却能和古稀之年的云杉分庭抗礼。他们一左一右,共成了武昭皇帝李玄臻的左膀右臂。
在此之前云清澜也曾从云青风和柳莺飞的只言片语里听说过吕莲生其人。
他虽学识渊博,却始终怀才不遇,直到而立之年才崭露头角,却也堪堪只得了一个翰林侍读的官名。
可谁料三十年里河东西,他一朝之间大放异彩,竟突然得了武帝赏识。
不光屡次主笔文史书册,更写得一手好青词。那青词赞神赞圣,直赞得自己平步青云,甚至还能在二十年间隐隐压过云杉一头。
云清澜常听人笑说吕莲生是墨盒里游出来的宰辅高帽,但人不可貌相,吕莲生如今能权倾朝野,靠的可不只是笔杆子下的那点功夫。
吕莲生身后依次站了不少人,昨日见到刘志也在其中。此刻他正跟身边几位同僚相谈甚欢,言语之间左右逢源,果真是一副八面玲珑的样子。
文臣大多都有条能力战群儒的好舌头。
此刻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言语间对天下诸事评头论足,高谈阔论,倒显得武将这边冷清了许多。
云清澜目光转了转,忽然在群臣之列看到一个不起眼的人影。
那人站在文臣列末,年纪看着大约跟自己相当,文官之间聊得热闹,可他却兀自垂手站在一边,既未忙什么事情,却也不上去与人攀谈,看着冷冷清清,形单影只。
云清澜眨眨眼,倒也不欲深究。
天下人性格迥异,即便是在这看上去一团和气的朝堂,也难免有那么一两个特立独行的人。
她目光在那男子身上停留片刻,便淡淡收回视线。
朝臣悉数到齐,卯时的钟声响过三巡,可金銮殿的龙椅上却空无一人。
云清澜心中狐疑抬头去看,却见朝臣大多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殿后的屏风外才隐约传出动静。
片刻后屏风处阔步昂首走出一人,那人身穿道袍,头戴玉簪,玄青色的袍衣上绣有五爪金龙,走起路来步步生风,流云似的长袖转身一摆,就端坐在那龙椅之上。
看得云清澜当即一愣。
天子坐明堂,在她的想象中该是极为威严肃穆的,可眼前的武昭帝却竟全然一副道骨仙姿。
“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玄臻在龙椅上坐定,脚下的一众朝臣便齐齐高喝着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李玄臻在众臣身上扫过一圈,摆摆手道:“众爱卿平身。”
他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今日朕观天象,卯时紫气东来,吐息一番延年益寿,众爱卿没在外采风,实在可惜。”
吕莲生当即拱手上前:“紫气乃真龙之气,非天人不能受用。臣等肉体凡胎,又如何承受得住这般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