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15)
张湍默了片刻,转身向海晏河清殿去。
薛岸在其身后遥遥喊道:“张状元,错了。公主动身去往重锦寺为皇上祈福,人不在海晏河清殿内。此刻鸾车就在宫门外,跑快些或还能赶上。”
张湍刹住脚,拎起衣摆便向宫外奔去,王焕要跟上前,却被薛岸拦下。
“内廷宫门落了锁钥,他出不去,我得去帮他叫一叫门。”王焕似是解释,又似喃喃自语,抬脚就要跑去。
薛岸幽幽回道:“世伯不急,愚侄来时便将门叫开了,侍卫不会拦他。倒是世伯,上了年纪可得爱惜身体,几日不见怎就拐了?”
“你这性子。”王焕安下心来,不由感慨:“你要帮他,又何必气他。”
“谁要帮他?我不过来寻个乐子。世伯瞧不上愚侄,却对他关爱有加,叫他推了撞了也没脾气。”薛岸嫌道,“走吧,愚侄送世伯回文渊阁,免得回头薛慈知道我对世伯不敬,再与我发鬼脾气。”
日再沉几分,薛岸搀扶王焕向文渊阁缓缓行去。
张湍一心见赵令僖求情,全顾不得其他,一路狂奔。皇宫太过宽广,他只觉这条道路好似没有尽头,愈发焦急。
待跨过内廷宫门,遥遥望见皇宫大门敞开着,门前停有鸾车仪队。他远望见赵令僖身披淡黄衣衫,服色素雅,全不似往日明媚张扬。
赵令僖在他视野之中,缓缓登上鸾车。他脚步又快了些。
忽而,与另一道身影靠近鸾车,身披百纳僧衣,长身肃立。鸾车门帘敞开,赵令僖向外探看,莞尔微笑,张了张口,不知说些什么。那僧衣和尚随即单掌行礼,踏上脚凳,三两步便探入鸾车。
门帘落下,一声高喊,响彻宫门内外。
“启——程——”
他还在远处,还未赶上。
车轮滚滚,扬起微尘,没入远方。
他仍在奋力追赶,可等他奔至宫门下,被侍卫长枪挡在门内时,那鸾车仪队已没了踪影。他穷尽目力,也难望见。
灰云酝酿了整日,至阳光全数消失,方将腹中冰雪吐出。
这一年初雪,就这么缓缓飘落在她离去的路上。
雪花贴上他的面颊,很快便被体温融化,他灰心丧气,几乎一步一顿,在落雪中前行。他的腿脚麻木了,双手也麻木了,五官面颊也麻木了。
蓦然,他笑了一声。
满是绝望。
……
鸾车内,赵令僖忽然想起,自己匆忙离宫,未曾嘱咐殿内宫人照看张湍,遂扯开车上窗帘。冷风倏地钻入帘内,带入几朵雪花,落在她的鬓上。
“下雪了。”她惊喜道,“今年的雪来得早。”
无念微笑道:“瑞雪兆丰年。”
她抬眉瞥他一眼,随即向驾马跟在车旁的崔兰央喊道:“阿兰,派个人回宫,告诉张湍说我过几日再回。记得差人去取尚衣监给他和樊小童新裁的冬衣。”
崔兰央拱手领命,即刻将此事安排下去。队中两人策马离队,折返回京。
马车悠悠向前,她放下窗帘,回看车内,见无念已合上双眸。车内灯光照下,肌肤不似白日看着那般净白,五官却较白日更加俊朗。
她存心逗弄,含笑问他:“小和尚,你困了?”
无念回说:“路途遥远,公主若觉无聊,小僧可授公主静心经文。”
“你在念经?念出声来让我听听。”
无念微启双目,低声吟哦,阵阵梵音清净微妙。
她倚靠软枕仔细聆听,试图分辨,却辨不出经文字句,再听着听着便沉沉睡去。
? 第77章
重锦寺坐落在高山之巅,寺庙藏身烟雾,金顶早已披上银霜。
鸾车停在山脚,皇后与赵令僖一前一后,徒步登山。长队如龙在山间盘旋,次鸢搀扶赵令僖,一步一摇,艰难前行——这才刚至山腰。山风冷冽,但她额间却生细汗,疲惫时,她抬眼向前望去,无念仍在前方,脚步平稳,不紧不慢。
她捡起枚石子,向着无念后脑砸去。
无念停步,那枚石子并未飞出多远,在距离无念丈许远的地方便坠落在地。她属实没有多余力气抛掷石子。
皇后踢到这枚石子,无奈叹道:“却愁,佛门圣地,莫要胡闹。若是累了,便叫队伍停下休息休息。”
“母后,你竟也不觉累的吗?”
皇后笑说:“母后常年在云崖斋修行,已经习惯了。无念小师父亦是时常上下山,才能健步如飞,不觉疲累。却愁养在深宫,近处有轿辇,远行有鸾车,凡事无须亲力亲为,此刻觉得劳累才属常理。若不觉?????得累,反倒是件怪事。”
护卫送上小凳供她坐下休整,次鸢、次雀围在近旁替她捶腿捏肩,松活筋肉。她抬脚踢开脚边碎石,忽然想起在那无名山上,山火起时,张湍怀抱着她,艰难穿行在山林之间。自行登山便已如此疲累,他带着伤,抱着自己走那样远的路,难怪会累昏过去。
休息一炷香后,皇后抬了抬手,吩咐继续赶路。
她仍是疲惫乏力,赖在小凳上不肯挪动。皇后无计可施,只好下令再休息些时候。无念却上前来道:“山中天气变幻莫测,现在山中已是寒冬时节,一旦落雪落雨,冷风一吹,山路上了冻便难行走。安全起见,请皇后娘娘下令继续赶路。”
皇后看着赵令僖,左右为难。
无念再道:“皇后娘娘随队先行,小僧守在公主身侧,等公主歇好,再引路回寺。”
“却愁,你意下如何?”
“好主意。”她坐得更加安稳。
一半队伍随皇后继续登山,另一半队伍留在山腰,等候赵令僖休息。崔兰央亦留在此间,扶着一根光秃秃的树干,仰面向上望去,见树尖直插云霄,不由赞叹一声。
又歇一炷香后,无念见她仍无动身打算,再看天色阴沉,默默自袖中取出一颗念珠,于无人处将念珠碾碎。少顷,忽有野兽低吼之声在林中传来,禁军将士万分警惕,看着四周林中动静。
崔兰央当即拔剑,护在赵令僖身畔。
“山中有猛虎。”无念低声道,“请公主下令前行。队中人数众多,一旦开始移动,猛虎便不敢靠近。”
“猛虎?”她两眼一亮,“阿兰,猎虎。”
无念面上神情终于有了变化,双眉一拧道:“公主为求皇上康健,方来重锦寺做道场法事,倘若两手染血,血煞冲道场,恐怕祈福不成反添灾殃。更何况,佛门之下,不可杀生。”
崔兰央兴致勃勃,却叫他这一番话搅了,同时觉得这和尚言之有理。
赵令僖颔首道:“言之有理。启程上山。”
队伍终于启程,在山路间穿梭。她攀着崔兰央,脚步沉沉向前行进,看着前方无念挺直的脊背,频频喘息道:“什么血煞冲撞。阿兰,等下山时,一定要将那只老虎从林子里揪出来。”
无念脊背僵直,平生头回咬牙切齿。
山寺亭亭,立在峰尖,唯有一道险峻陡峭的青石台阶通向金顶主殿。禁军将士被留在石阶前,无念在前,赵令僖在后,崔兰央及庄白二人紧紧跟随,目不转睛盯着她的背影,只怕有何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