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殿前御史(186)

作者: 扫红阶 阅读记录

花生还烫,她指骨不住起伏,掸动花生避烫,同时吹风吹去热气。等稍晾片刻,才合掌用力挤压搓动,将花生壳挤烂压碎,再轻轻吹去,掌中便只余颗颗红艳艳的花生。

剥过壳的花生送到宜巽手中,再将他左袖中的花生依样剥好,两人在月下站着,一面吃花生,一面闲聊。

宜巽不由好奇:“今天是除夕,张大人怎么还没来呢?”

她捏着花生,停了些时候道:“如今山下不太平,路远难行,想是什么事情耽搁了。不着急。”

宜巽点点头,见花生吃空,便要再去扒些来。

至子夜,头香入炉,诵经声遥遥传来,宜巽急匆匆跑回正院诵经。赵令僖仍在后山,望着满天星斗,想起宜巽刚刚的疑惑,低头轻笑声,回房歇下。

清云观的热闹直到正月十五都未消停。

正月十五当日,山下香客得知庆愚天师将亲自开坛扶乩,纷纷涌上山来,将清云观围个水泄不通。自清晨起坛,至黄昏未歇,扶乩期间,清云观大门紧闭,所有人只能等在门外,议论纷纷,不知求问扶乩卜问的是何人,竟能劳动庆愚出手。

直到挂灯点烛,观门微启,前排百姓自门缝中得以窥见刹那景象。

庆愚身披紫色法衣,背向观门,面前有灯烛昏光吊在头顶,悠悠洒落,如灵光笼罩。灵光照处,有女子与庆愚对面而立。

女子眉低眼半合,面颊晕有淡黄微光,尤显慈悲庄严。

前排有庙宇道观的常客,只细思片刻便回过神来,直呼观音娘娘降世,更有甚者跪倒叩拜,祈求一见佛面。

清云观未作应答,道是雪夜山路危险,请众人及早下山。

流言一经传开,就再难遏制。

络绎不绝的香客登山赶来想要一窥究竟,而清云观自正月十五扶乩作法后,便再不接待香客。人们千辛万苦登上山,苦等不见,只得再败兴而归。

山下追禹县城的工匠接到单生意,要塑道家慈航真人像,镀金身,要赶在二月十九送入清云观。数十名工匠齐心协力,一同赶工,终于二月十五竣工。追禹县诸多百姓护送塑像登山,许多不明缘由的百姓亦争相跟随,县衙官府唯恐生乱,派遣数队人马跟随。

二月十八夜,火把串联如龙,照亮山路。慈航真人金塑被抬至清云观门前。

二月十九,观音诞,各地庙宇香火不息,清云观中尤为鼎盛。

晨起放饭时,赵令僖终于现身,将早先准备的斋饭施与观外苦等一夜的百姓,慈航再世之名由此传开。

几日后,宜巽下山采买米粮,带回张告示。

赵令僖铺开告?????示细细阅罢。天地异象,民不聊生,皇帝初七祭天,下罪己诏,晓谕四海。

行文措辞,分外熟悉。

——大约是,不来了吧。

当夜,她将行李收拾完备,次日一早辞别。

宜巽稍有不舍地问:“姐姐,你不等张大人了吗?”

“不等了。”她背着行囊,双手套着宜巽赠她的棉套,笑着挥挥手说:“他不会来了。”

“张大人爽约,姐姐不生气吗?”

“不生气。”她抬眼望着层叠枯枝后的冰冷曦光,“意料之中。帮我转告天师,约定仍然作数,已经开春,快该播种了,我要去田里看看。”

去年六月天鼓鸣后,各地收成锐减近半,靠着仓储陈粮勉强过冬。冬日大雪纷飞,按理来说今年该是丰年。可罪己诏一出,她心里不踏实。

倘若天灾难渡,就是饿殍遍地。

两省蝗灾尚且饿死百万众,九省异象所造灾祸不可估量。

数个月间,行走在各地田间,粮食长势不好,农户唉声叹气。至五月份,仍无夏讯,晨起田间结霜,夜里冷风刺骨。各地百姓纷纷祈求神佛,朝中连番祭天,法事道场一应俱全,再追一道罪己诏,仍无甚效用。

至秋,依旧光景惨淡。

她帮着一户农家收了粮,粗略一问,才知今年收成只有寻常年份的两三成。

各地富商大户早早囤积粮食,生活富足,普通农户只能勒紧腰带,日日食不果腹。越来越多的民众聚在她身边,每日听她唱经,祈祷灾祸早些平息。

朝廷各式手段用尽,仍挡不住一片片倒下的饥民。

无粮饿死,无衣冻毙。

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茅檐下,她将柴火烧得更旺,抱起昏昏沉沉合上眼的女婴,低声唱着经文。近处诸多百姓伏倒在地,满是痛苦呻|吟,唯有耳闻慈悲经声时刻,方得片刻慰藉。

十月初一,大雪。

只半个时辰,漫天雪花铺遍原南,无数奄奄一息的饥民披盖大雪长眠。

四肢瘦如细枝的男子跌跌撞撞扑倒在她面前,呜呜咽咽吐出些含混不清的句子,旋即将她怀中抱着的婴孩夺走。男子是婴孩的生父,抱着孩子仍然喋喋不休,她有疑惑,扶着土墙缓缓站起,忍住晕眩,盯着那男子离去的方向。

很快,孩子的母亲连滚带爬扑在她身边,那女子形销骨立,面颊眼眶凹陷,两眼睁得极大,甚是骇人。女子抓着她脚踝,惊神惶恐地呼喊,却因缺食少水,喉咙嘶哑、声音微弱。

辨别许久,她终于听懂,旋即不顾晕眩追出去。

那男人,竟要将自家婴孩,换与旁人作粮。

——“这么大的飞蝗,吃人吗?”

——“回公主,蝗虫不吃人,但人会吃人。”

——“人吃人?真恶心。”

想起宣禹山的两具道士遗骸,想起那截指骨上细微的齿痕,她忽然觉得肠胃翻涌,继而蹲在路边,捧心作呕,却只吐出些许酸涩苦汁。

肺腑间翻江倒海,愈发难受,可再迟些,那婴孩就不知要成谁家盘中餐。她挣扎着站起,继续前追。

最终在株树衣剥尽的枯木下,她找到那男子。男子怀中抱着名面容发青、四肢僵硬、死亡多时的孩童,依靠着树干痴痴发笑。她再三追问,才问出他孩子的去向,复又赶去。

远远的,听到微弱婴啼,她脚步再快,扑开扇柴门闯入屋宅。是对瘦骨嶙峋的夫妻,妻子正在悄悄生火烧水,丈夫正掐着孩童的脖颈。因久未进食,力气太弱,过去许久,婴孩仍能喘息。

她夺过婴孩,再从厨房抢来菜刀。

“想吃东西?跟我来。”

她抱着婴孩,提着菜刀,一路回到茅屋,孩子的母亲伏在地上不住哭泣祈祷。她将婴孩还给母亲,随后叫醒四周奄奄一息的人们。

刀锋在掌心划过。

血液涌出,滴落在破旧的陶碗中。

碗底满布鲜红,脸色越显苍白。

她将血碗捧给那对夫妻。

“饿了,你们可以饮吾血、啖吾肉、食吾骨。”她回身望着众人,“我,空受朝拜,唯有血肉,可供你们果腹解饥——还有谁饥饿难耐,尽管带着碗来。”

或是因饥肠辘辘而行动迟缓,或是因心有忌惮而不敢妄为,四周无人动作。

她问:“食一人肉,解一时饥,负一世罪,值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