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192)
是“他竟醒过来告诉我说”,而非“他醒过来竟告诉我说”。
张湍醒来,缘何会使赵令彻分外诧异?是他本不该醒来。
她怆然起身,竟难站稳。
她记得,寂元丹化酒酸涩难耐,她只饮下半壶。余下半壶,入了谁腹?金蝉脱壳,假死脱身,本该天衣无缝,张湍又为何能在城门前将她截下?
而今十载已逝。
口舌苦,肺腑酸,摧她双眉紧蹙,心头钝痛。
迷惘在心,为何有人生死无惧,却不肯履约践诺,与她再聚宣禹?她明明为他铺好前路,山间苦等半载,他为何不来?
“来人。”她竭力压下嘶吼,沉声招来内侍:“即刻宣旨召张湍入宫。”
昏昏日坠,摇摇灯明。
诏令自内阁出,远远递去宫外别院,张湍放下书卷,怔然晃神。
回神时,已进宫门。
宫墙泣红,如旧艳烈。
门内宫婢执灯捧衣静候,待到落轿,迎上前恭谨礼道:“请张大人随奴婢更衣,再行见驾。”
目光扫过灯影下的衣袍,是件官衣,服色绯红。他未推辞,随之更衣,恍惚似重回旧时,跟随宫婢穿过亭台楼阁、轩榭廊舫,最终在瑶池苑前止步。宫婢无声退开,偌大宫苑,仅余他一人。
越窗纸,灯影朦胧。
静等许久未闻人语,他方抬脚向前。或因久立,或因不安,动作徐缓,僵硬如木。
木门向内对开,幽幽暗香传来,带着稀薄水雾,抚过他的眉眼。
未再停留,继续向前。
绕过层叠垂纱丝幔,跨过道道门槛玉阶,终于内室顿足。两扇丝绢屏风并排遮住内里汤泉,隔有尺寸夹缝,可窥一隙水色。
他在屏风前垂眼,不敢再看。
骨碌碌。
目光循声望去,是只酒坛滚落,待其定身,目光扫开,见更多酒坛在四周无序散落。
她饮了许多酒。
蒸蒸雾气,滴答水音,慌神乱心,举止无措。
隔着蒙蒙水雾,他瞥见隙后的背影,散落三千青丝,倚靠汤池玉壁。他听到潺潺波澜声,再慌慌抬眼,又见隙后背影渐渐滑下,沉入水中,再无动静。
是酒醉溺水。
匆忙绕过屏风,奔近池岸,见碧汤下人影隐隐绰绰。掌边是匹红绸,经他抛洒,在水面铺开,遮住一切。
他随之入水,寻到她,拥入怀,起身在池中站稳。
水面红绸覆首。
四面八方的灯烛光辉铺上红绸,透过丝线的经纬纵横,照得两人面色殷红。细水成股,淌过眉眼,耀耀明辉。她睁开双眼,望见咫尺外,昏昏光彩间,是切切在心的沉沉思念。
“张湍。”
她望着他。
“皇上。”
酝酿许久的言辞经千万斟酌后吐出,他怀抱着她。
忘记撒手,不肯撒手。
她仍望着他,目光深深,镂心刻骨。所有疑惑在温水炽怀中烟消云散,攀肩挂臂的双手轻轻颤抖。心绪千回百转,情思辗转周折。
她渴望着他。
“我很想你。”
“我想要你。”
声声如沙,脉脉萦怀。
官衣解落沉水,里外浸透,染作暗红。
耳鬓厮磨已不足够,依偎相拥是觉泛泛。
直将血肉剥脱,筋骨交缠。
渺渺烛火将覆首绸纱的红燃尽他眼中,烧出只凶恶猛兽,利爪扬起挥落,刹那间,化作无尽温柔的掌,托她扶摇云巅。她在他耳畔细呼轻吟,是云霄的绵绵微风,沉落时,也将卷起惊涛骇浪。
他深藏的爱意如瀑,宣之于口鼻耳目,宣之于四肢百骸,在声声喟叹中,倾泻而下。
于是一而再,再而三。
尝尽此生未有之欢愉。
热泪如珠,雀跃跳落。
“张湍。”
她唤。
“公主。”
他应。
神迷意夺,不知今夕何夕。
直至汤池水凉,渐次清醒,仍眷眷难舍。
遥遥更声来,是夜已深。
“明日登基大典。”她凝望着他。
蹚过更漏日晷的裂隙,终是跌回今夕。
“皇上仁德,拢天下民心,开万世先河。”
“你来陪我。”掌中疤印上心头疤,“殿前阶下,无论何处,你来陪我。”
?
天未明,黄袍至。
吉日吉时,祭天地,拜宗庙,告先祖。典仪礼毕,复回乾元殿上,受文武百官拜贺山呼。继而宣诏书,即位登基,改元靖肃。
帝曰:“朕即位后,首道政令,乃为‘严正法纪’。既延‘靖肃’之号,必担‘靖肃’之责。七日之后,三司会审,究前朝靖肃公主罪责,依《大旻律》惩之,以彰公法。”
三司上下惴惴难安,后得指点拜访张湍。
问说:“有桩罪名,倘真依刑律惩处,女子当贬为官妓,如何是好?”
张湍回答:“会审期限未到,可先请旨废止此项刑罚,此难自解。”
次日三司联名上书,陈明此款刑罚之弊,请旨废止,帝朱批允之。七日后,三司会审,列条条罪状,定桩桩刑罚。再七日后,帝于宫门外,刑台上,受刑偿罪。
百姓闻讯,万人空巷。
刑台前,万民目睹帝直身立、着囚衣、受刑罚,血溅八方。
至刑满时,帝站立不倒,掷地有声宣告天下:“旻朝上下,皆以律法治之,天子犯法,同于庶民。朕前身是为公主靖肃,恶行昭昭,天下皆知。今当为表率,践行法纪。此后再有作奸犯科之王孙、违法乱纪之朝臣,必将严惩不贷。”
百官附声,黎民叩首。
靖肃元年,万事初定,百废俱兴。帝开恩科,纳贤才。遣使臣游历四方,寻新作物以蓐万民?????。拜道宗天师庆愚、禅宗法师缈音并为国师,庆愚羽化,其徒宜巽代之,缈音圆寂,亦诏其徒代之。
靖肃二年,帝重理各司权责,扩六部为九部。增农部,掌天下田地农耕之事;建学部,掌天下学塾科考之事;改察部,掌天下检举监察之事。帝复起用张湍,任察部尚书,监察百官,民间称其职为殿前御史。
后改组内阁,九部尚书尽为阁臣,帝亲揽首辅之职,察部尚书次之。又借男女之别,于禁宫建立女阁,与内阁并称“两阁”。命学部开设女学,京城内外官吏女眷凡有志者,皆可入学,翘楚擢为女贤,经遴选,可入女阁协理政务。
靖肃三年,帝起宗祧之论,以张湍为首之帝党辩驳群臣,历经七载,于靖肃十年奉武宁帝赵贞柔入宗庙。
靖肃五年,清查户籍,同年为解战乱遗患,帝命清丈田亩,整理赋税。此后数十年间,作物增产,人口增长,国库充盈,繁荣昌盛。
靖肃十一年,次辅张湍卒①,谥曰文正,葬于原南。
靖肃五十年,帝寿终而崩,葬于赤岭长思陵。
原南有座半荒高山,曾燃被大火焚尽植被,因此得名赤岭。
靖肃帝请国师相地堪舆,陵寝选址赤岭,开山为陵。又于山间修建行宫,亲史书所载,靖肃后期,政务多交由两阁商定,帝长住赤岭,亲自督建陵寝,最终于赤岭行宫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