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蛟(2)+番外
“三千年,江山更迭,吾等凡人有您三千年相护,已是神明垂怜,不敢再有奢望……”
然而凡人一句话没说完,便被高高坐在骨堆上的“神明”伸出手来,隔空捏住了他脆弱的咽喉,他甚至没来得及躲闪,下意识挣扎了几下,只能发出些破碎的“咔咔”声。
“三千年……你是当年故人?”
那只伸出来的手是枯瘦的,几乎瘦成了一把骨头。
银光从那指尖溢出来一丝,落到凡人眉间。
片刻之后,“神明”收回手,凡人倒在地上喘得像个破风箱。
他的声音低低的,却冷得不像话,掺杂着几分凉薄的讽刺:“只不过一届凡人,呵。”
那凡人话还说不利索,艰难地哆嗦着手,从怀中摸了枚银质的令牌出来——令牌上除了一只面目狰狞威严的龙头,什么也没有。
“龙、龙吟阁,唯一的开阁令牌。”凡人挣扎着摆正了姿态,双手把令牌呈上,“我替先辈,来履行承诺……”
他口中的“神明”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又好玩的事:“履行承诺?原来还有人记得这所谓承诺啊……那这次,你们又想从我这里,换得什么呢?”
被奉为神明的男子抬了抬头,有风吹过,他一张脸从散乱的发丝下露了出来。那是一张极为好看的脸,五官精致,哪怕神色间尽是冰冷的霜雪,也仍能叫人想到世间万千美好的形容。
他在鬼魅横生的黑雾与阴风里,像世间最清冷孤傲的一枝兰花,但偏偏只是一挑眉,又能叫人看出压在刻薄下一点引人入胜的深情与悲悯来。
他应该是笑了,只是笑意未达眼底,似乎是刻意把声音又压了压,带了几分缱绻意味:“我什么都没有了,能拿的,你们不都带走了吗?”
尽管他说话的态度比先前那句讥讽来说,已经是又温柔又和蔼的了,但凡人却不知为何,听出了一身冷汗。
凡人是敏锐的,他察觉到对方那层皮下不友好的气息,叩下头,用极尽谦卑的姿态道:“神明明鉴,我只是来完成一件早该完成的事,不敢别有所图。”
“神明”接过了令牌,却只是漫不经心瞥了它一眼,恹恹地问道:“你要放我出去?”
凡人诚惶诚恐地答:“放您出去……”
“那你便不怕……”冷漠又悲悯的人陡然变了脸,“我毁了你们的江山么?”
一瞬间,他眼里的霜雪一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周身陡然有黑气暴涨,那张苍白阴鸷的脸终于从虚伪的面具后显露——是一副诡异而癫狂的模样。
枯骨咕噜噜滚了一地,他神色里像是淬了毒。
他不是被捆住手脚的神明。
他是生于枯骨之上的恶妖,是地狱里滚过三千年的厉鬼。
黑气翻涌,兜头把那闪避不及的凡人甩了出去,有一声苍茫遥远的啸声滚滚扑来,满地骨骸裹在风里四处乱滚。
只一眨眼白衣长发的男人已经不在原地了,黑暗里只剩下一条长长的影子盘旋着,猩红的眼慢慢睁开。狂风悲鸣,那双眼里是滔天的杀意。
“锁我肉身,囚我灵魂,深渊之下三千年,扒皮抽筋之恨,剜角剐鳞之痛……未有一刻敢忘。”
深渊下沉沉的雾气静默了数千年,这一刻,如潮水般鲜活起来,它们沾染着某种不祥的气息,又如刀子般锋利冰冷。
枯骨生出遍地血花,黑红缭绕间,深渊也发出了低鸣。
但那凡人被甩出去的时候就晕过去了,他并没有听到这番话,也来不及看看此间景象,倒是他怀里的一片什么东西亮了亮。亮光里落下一道“身影”,只有一团融融的光芒,勉强能看出个身形,五官却是模糊不清。
它飞身而起,生生将周围的黑雾都照得退散开去。
发狂的妖怪听到一个温润熟悉的声音唤他:“阿谧……”
只一声,妖怪停了下来。
“阿谧,这三千年是我的劫难,不应该成为你的枷锁……”那个声音轻轻的,像是方才那场幻境里还未消散的铃铛声,“离开这里,代我去看看这片我守了这么多年的山河吧……”
光团将散未散,隐在雾气里的妖怪伸出了他的爪子,像是要透过光晕触摸什么人,却终究是捞了个空。
“要去你自己去……”妖怪说。
光团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它的声音已经微不可闻:“我有我的归宿……阿谧,此后天高地阔,你自由了。”
“你自由了……”
光团慢慢盛大,像是一场回光返照,有个人影藏在其中,妖怪看不清他的样子,却知道那人一定是眉眼弯弯、含着笑意的。
黑雾与血花随着金光一并消散,狂乱的风也慢慢平复下来。妖怪飞身扑向那个人影,却什么也没扑着。
影子碎了一地,有一阵温柔的风落在妖怪的头顶,像是那个人的手。
风过之后,再无痕迹。
连那个昏迷的凡人也不见了,一切都重归于寂。
破开重重迷雾,阳光终于照进这封闭了几千年的深渊里,温暖澄澈的一束光芒带着人间的喧嚣和生命蓬勃的气息,倾洒在白骨之上。白骨旁,妖怪像是失去了力气,软趴趴地耷拉着脑袋躺成一条。
又过了许久,妖怪终于睁开眼,看了看七零八落的骨骸,用尾巴把它们扫到一起,而后扬天长啸一声,腾空而起。
山岳震颤,深渊之下,有一条长长的黑影腾空而起,冲向了云头……
第一章 大比夺魁
止禹山上,尘息门中。
仙门百家热热闹闹的大比,此时正进行到最后一天。
逢此盛事,止禹山不为外人开放的禁制也被暂时撤下,有得了这段机缘的凡间樵夫跟着往来的修士走上石阶,还懵懵懂懂,扯了旁边人雪白的一段衣袖问:“小友,敢问这是什么集会么?”
五大三粗的樵夫手上不知沾着什么,把修士的袖袍抓出了个手印来,修士也不恼,温和地回道:“是一甲子一遇的仙门大比,大叔,您今儿可算是撞着大运了。”
樵夫松了手,也看到自己抓出来的手印,有些羞赧地把手在自己衣服上重重擦了几下。
修士温声笑道:“无妨。”
他袖袍轻轻一抖,白色的布料又变得纤尘不染。
山中的春风夹着点零星的花瓣,阳光正好,落到那年轻人模样的修士身上,他黑发束起,一张脸干净又好看,颜色有点浅的瞳孔里含着点温润的笑意,看上去与他那白得发光的衣服如出一辙的出世出尘。
樵夫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山中甚广,大比在即,我一时也无法送您回去,您不妨便跟着我走吧。”修士出言相邀。
樵夫便稀里糊涂地就跟了上去。
石阶恐怕有几百几千万阶,仰头望去,它们顺着山峰埋进树丛和云雾里,山峰高耸入云,石阶之上向上望去不见峰顶,回首看去也不见来路。
但樵夫跟着这好脾气的修士走了没两步,却已然走入一处宽广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