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辞树(42)
“可是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不能?如果我没有错,为什么不可以更骄傲一点。”
“……可以吗?”
我同安然一起看向闵白。
这时候我相信安然的演技绝对无可挑剔。那样讶异妩媚神情,“闵白?你在这儿干吗?”
神思恍惚的女孩突然泪流满面。
“你不怕掉下去?”安然似笑非笑,“原来你胆子这么大,我都不敢坐在那里。”
闵白声音哽咽,“别告诉我妈妈。”
安然斩钉截铁回答,“她不会知道。”
我们一点点靠近她,身后的人大气不敢喘。
安然语气轻柔,“要好好洗把脸了。被风这么吹了,还哭。还不过来。”
闵白迟疑着,终于伸手过来。
她伸手向的却是我。
我拉住她,慢慢试图拉她起来。安然伸手探过栏杆,握住闵白另一只手。
身后人长出一口气,终于敢一拥而上。
这时手里突然一紧,闵白站起一半的身子在水泥平台上微微一滑,软倒下去。想是坐了太久没了力气。我下意识一把抱住栏杆。
猛然间,身体被带得倾侧,斜出栏杆。天旋地转。浮空幻觉逼到眼前。难道我要再次的跌坠吗?上一次,是灵魂,这一次,难道连生命都要舍弃。
好容易到了今天。好容易到他身边。我为什么要放弃?
我不想放弃。
不想啊。
“抓紧了,小爱!”
楼下隐约有惊呼泛起。我却死死闭住眼睛。唯一的感觉,只是握住的手腕不曾滑落。警员同老师飞奔而来,两三下将我们三个弄到安全地域。
安然的手腕上有一道宽阔血痕,大概是被栏杆压出。
我只想坐倒在地上,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闵白的痛哭,似乎代替我获得解放。我看向她,她伏在闵丹青怀里,不能动弹。做哥哥的脸色苍白,神情却无比欣慰。那是极度紧张之后的放松,无法控制。
程诺被拦在楼外,没有出现,这让我十分安慰。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一头扎进他怀里。事后再为这一刻的冲动懊悔不已。
走下天台的时候,我注视安然的眼睛。
我轻声说:“安姐。”
她停下脚步,看我。
“我,一直想问你。”我低低地说:“如果,时间,可以重回……”
我的声音淹没在呼啸而过的疾风和安然黑暗明亮的凝视里,那一瞬间,我品尝到深深的寂寞。寂寞,不甘,残忍,怨怼,迷恋,奢狂。
我们能怪罪谁?
能够怪罪得了谁?
如果可以辗转。如果可以重回。
“……如果可以重回?”她低低地笑,眼眸深沉清澈。那一种毫无温度的温柔。
“我依然不会有其他选择。我依然会跟随她。和她在一起。只因为,这样的付出,比起其他所有可能,更令我感觉无怨无悔。”
她看着我轻轻微笑。
“艾晚,我本是天性凉薄的人。”
我抬头看她,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安然轻轻揉我头发,指尖冰冷,在我眼角一扫而过。
“不要这个表情。艾晚。谁能够了解谁。”
“遇上她之前是,遇上她之后,仍是。对我而言,筱筱带来的,不是改变,而是沉潜。她,只教了我如何隐匿。而即使是她自己,却也都从来没有明白过,如何解脱。”
如何解脱?我们都不能解脱。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可以那样为另一个人。即使一无所得。什么可以让她那样坚持。
魔力。我无话可说。
世上是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吧。无言无语之间,也许只是一个注视,便侵入了你的心怀。也许只是一个眼神,也许根本没有丝毫意义,可是已经难以自拔。
有些人的灵魂,天生就像珠玉般夺目,抢尽人心。而有些人,就是心甘情愿地为之臣服。无怨无悔。
是什么?是命运。一切都是命数。相见遇合,冥冥中自有天定。我真的无法解释。谁都无法解释。
只是心甘情愿。
她微笑,“可是,小爱,你,说的那些,不是真的吗?”
我呆住。
她不再问下去。我们在大群人簇拥下,慢慢走到楼下。
她抬起头,仰望片刻之前闵白坐过的地方。
“其实,我一直在想。”她的微笑茫然苍白,像一朵花不依不饶的开放,芳香脆弱花蕊,抵抗着灵魂自顾不暇的侵蚀。
而命中注定的雨,几时才能够倾盆而下。
“我一直在想,如果换成是我坐在那里。是筱筱的话,又会怎样?”
决定生命的,从来都只是很简单脆弱的东西。比如,一句话,一个吻。一个夜晚,或者,一缕风声。冥冥中呼唤了我们也诱惑了我们的那种风声。
寂寞而无情地横亘心头的风声。
“我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放任我跌落,然后毫不留情转身。”
我目瞪口呆。
“像她那样的孩子,想要好好地活下去,是需要一点坚强和很多很多的残忍的。”
“……忘了吧。”我无力地说。
安然,她对于自己的情感,原来如此没有自信。
可是这样的女子,选择的却是最残忍的战场,最坚强的姿势。
我无法再说什么。我看见程诺匆匆而来。
视线模糊,神思虚无。
他抓住我,冷冷地说:“你差点掉下去。”
那样镇定冷漠的口气。那样颤抖用力的双手。
安然的笑声轻轻。
“我不会。”我轻轻地告诉他。
我不会掉下去的。
因为你在。
所以我不会放任自己再次跌落。无论是肉身,或是灵魂。
第十章
“我不会原谅她。也不奢求她原谅我。”
婴红苍白了脸,安静地对我说。
校方决定给闵白和南唐处分。消息传开,一片哗然。
我告诉自己去找安然。而不是程诺。
然而她同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小爱,留学英国的名单,下月初便会敲定。”她笑声琅琅,“你是如何?”
我一时无言以对。
“是你自己的事了。小爱。他有百分的理由可以离开,也有同样的理由可以留下来。这不过是你们两个的事。”
“……给我一点建议。”
“不,不可以。”她严词拒绝,而我也早就明白。
“换了我,我一样摇摆不定。”她轻轻叹息,“重来一遍,又是怎样?为了某个人……留下来,会怎样?究竟也不过如此。倘若当初……”她看着我,终于说出口,“若是那时候,一意孤行地跟了她走……小爱,我也是这样犹豫过的啊。”
犹豫。踌躇。辗转。反复。一次,又一次。在不眠的夜里,在孤零的灯底,伴着临窗的晚雨,浸着落幕的晨曦。疑心是清凉雨丝打湿脸颊,醒过来不过是泪断珍珠线。默默无声,替青春年少做怅惘注脚。一次,又一次地,闭上眼睛,温暖黑暗深处,是否就逃避了一切伤心?假设着,掂量着。为难自己,折磨自己。为什么人生不是一条细细长长不可转弯的崎岖隧道呢?黑暗也好,坎坷也好,不能回头,不能选择,也就没有了遗憾的余地。谁说这样就不是幸福呢?我太明白安然的想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