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表姑娘(94)
实则他在殿试的题目上动了些心思,若要真答出个所以然而非满篇空话,不免会涉及到一些毒辣的观点,甚至会撼动殿下坐着的一些阁老的利益。
顾昀的这篇文章,举出了些行之有效的法子,但在他看来,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说到底,或许因此人出身世家,性子里太过于求稳,也或许,是他天生就站着他要革除的一方的立场上,并未有什么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孤勇。
不过遍观前十的这些文章,论文藻措辞,论切中时弊,还是顾昀的这一篇要更好些。
只是好,却不是足以让他满意的好。
皇帝放下手中的考卷,忽地扬眉一笑:“其余的卷子呢?左右朕也有时间,这科举三年才办一次,朕也是想好好瞧一瞧。”
殿下一众人面面相觑,主考官杨蒙战战兢兢地上前揖礼:“……陛下可是对臣下选出来的卷子不甚满意?其余的人写的文章,恐怕更加不堪圣裁……”
要知道,这些前十的考卷,都是诸位阁老并礼部的考官足足画上八个圈,才能有资格送到皇帝眼前的。
上首的小皇帝但笑不语。
顾文堂却猜出皇帝的打算,这是头一回由皇帝亲眼盯着的科举,他是要吸纳自己的心腹,因而格外认真严苛些。
他便看了一眼杨蒙:“杨大人,陛下有令,自当遵从。”
杨蒙愣了愣,低头应是,便让人将其余的考卷都送入了殿中。
三甲进士的考卷加起来足有上百人,皇帝却像精力用不完似的,一张接一张地看。
有花白胡子的年迈阁老早就顶不住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所幸皇帝一心阅卷,倒并未注意下头。
终于,皇帝手捧一张上头只画了三个圈的考卷,眸光中闪过一抹满意的笑容。
白彦允。
这人的名字倒是眼熟,似乎在会试的时候,他闲来无事翻看礼部送上来的考卷时,他便瞧见了这人的文章。
确实大胆,敢将底下一些挑动人神经的事情写在纸上,这回的殿试,他的文章倒是更胆大妄为了,观他所写,倒显得眼下的大魏朝廷,处处都有弊端,样样都是不妥,怪不得只得了三个圈。
他若是自恃开了治世或是心胸狭隘的皇帝,只怕看见这样的文章就要气得将此人拉出去砍了,纵是轻的,恐怕也要他永生不得入仕。
这些官员没让这样的文章送到他的眼前,可能也是存了些保全他的好意。论行文与文采,这人其实也是佼佼者,只是一些观点或许因为不曾踏足官场,显出些涉世未深的青涩。
“此子,堪入一甲。”皇帝大笑着评述。
闻言,殿下诸臣面面相觑,有人皱紧了眉头想要相劝,迎上皇帝微冷的目光,又看一眼旁边似乎毫无反对之意的顾首辅,只得又怏怏闭了嘴。
心里却很纳闷,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帝却不再理睬众人心思,在金榜上大笔一挥:“一甲状元,顾昀。榜眼,刘居石。探花,白彦允……”
又命掌印公公宣读,晓谕诸臣。
尘埃落定。
见状,顾文堂起身一揖:“臣,恭贺陛下又得英才。”
众臣也连忙应和。
皇帝含笑命众人起身,看着平静如水的顾文堂,眸光微微闪烁。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只是内阁,素来又有近亲不可同掌权柄的规矩。
太师如今还很年轻,若是一直在内阁,再待三十年都不成问题。就是不知,他那位亦是惊才艳艳的侄儿日后若到了临门一脚的境地,他是会退位让给后进,还是手握权柄不放呢?
为权势地位,亲父子阋墙也不罕见,若为叔侄,又当如何呢?
这念头光是想一想,就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而由始自终,宝殿之下,那着绯色仙鹤官袍的男子眉眼始终淡淡的,面上的神情让人辨不出喜怒来。
*
皇榜出,天下闻。
顾昀中了状元,在顾家又引起了一番震动。
阳安侯喜不自胜,一脸春风得意地要大肆宴请通家之好相庆。
侯夫人马氏认为这是皇帝给的体面,代表皇家仍然看重顾家,顾家前途无虞,总体也是高兴的。
太夫人看得要更深远一些,知道这状元的分量和意味与会试时大为不同,喜忧参半地劝诫了顾昀几句。
到顾昀这里,便只剩下胸有成竹的兴奋和迫切了。
原先他还想着三叔父会不会在陛下面前进谗言给他使绊子,现在看来,他明面上到底还是要保全顾家的体面的。
妇人之仁!
他在心里冷笑。
等他在琼林宴上求得陛下赐婚,三叔再想从中阻拦,便只有违抗上意,做乱臣贼子这一条路了。
他不信如他三叔这种宦海浮沉的老手,生平遇到了那么多愿意自荐枕席的贵女,会甘愿为一个晏安宁做到那种地步。
晏安宁于他,多半只是图个新鲜,那般的意乱情迷,未必不是因他清楚地知晓,她前世是他的妻,今生也是他的未婚妻,对着侄媳油然而生的一种禁忌感在作祟。
就如他那时知晓了魏永嫣的真实身份,一面恼怒她的欺骗,一面却因她曾为人妇,甚至已为人母,更觉床笫之间尽享别致风情。
男人本就是有这种本能的劣根性。
这是错谬,便该被纠正过来。
想起自打他中了会元以后就故意躲着他的晏安宁,他深吸了一口气:见到他如此出息,她心里定然也是动摇了的。此刻,恐怕因做错了事羞于见他。
他不会责怪他的阿夭的,这件事,本就是他的过失——未能赶在三叔之前回来,将事情弄成了现在的局面……
等他娶了她过门,他定然会好好补偿于她,他有自信,他并不比三叔差。纵然如今三叔位高权重,但他还年轻,未必就没有青云直上将他踩在脚下的机会!
念此,他越发意气风发,仿佛已经瞧见了美人回心转意地依偎在他怀里,声声唤着他夫君的妩媚模样。
一时间,竟觉下腹激荡,仿若有一股热流在四肢百骸里沸腾翻滚。
闭目半晌,方平静下来。
……
金殿传胪之后,便是一甲头三名更上朱红朝服,在鸿胪寺官员的指引下准备跨马游街。
顾昀头一次戴上象征着状元的乌纱帽,上头坠着两朵赤金红蕊大花,榜眼同探花二人,则是各在左右两边簪了一朵。
他余光瞥见那探花郎白彦允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飘飘难归地面的激动模样,暗暗抿了抿唇,眸中隐约有些不屑。
仍旧是同前世一般,寒门出身,毫无见地。
只不过,前世他只能站在人群中看这白彦允溢于言表的喜悦,今生,这位昔日的状元郎却得站在他的身后,被夺去属于他的诸多荣光。
这么一想,顾昀看着白彦允的目光,便不免有些怜悯了。
而白彦允虽高兴,却也并没有到浑然不知的地步——毕竟还在金殿之上,需注意礼仪德行,见顾昀这样三番两次地用算不上善意的目光来打量他,不免也拧了拧眉心,毫不示弱地回看过去,清隽俊秀的容颜中现出几分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