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84)
周岭泉笑笑,调侃道:“还得感谢这裙子,我在楼上一眼就看到你。我就想,天底下还有你这么吝啬的人,明明这么好看,唯独不穿给送裙子的人看。”
珍珠白的绸缎长裙,剪裁简洁,是许久前蒋玲玉推荐的那个小众欧洲牌子,如他所想象,极与她相衬,那club里灯光赤橙蓝绿,在她身上滚过去。
忽一会儿灯寂下去,只剩这身月一样白的裙,和她月一样皎洁的脸。
两人从后门悄然离场,把那喧嚣揉皱了,顺手扔进垃圾桶里。
外头又是个清朗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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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那么好玩,怎么偏要出来散步。”梁倾问。
“你这结论有偏差。我不觉得好玩,我想你也不觉得好玩,那儿怎么就成了好玩的。”
梁倾不与他饶舌,只问,“若是不好玩,你怎么又做常客。”
“哪能事事都为了好玩。”
他淡笑,过一会儿,问她:“你答应那人与他一起去北城了?”
梁倾摇摇头,“北城我是要去的。只是不是他的缘故。他人很好,只是和我总有些不相同的地方。”
周岭泉不接话,梁倾也不去看他的脸。
两人并肩同行,不时侧身让着醉醺醺的路人,男男女女,挽着胳膊踢踢踏踏地走,时间在尖沙咀失控,人来了这儿,亦会丢失睡眠。
他们是方圆大几公里内,唯一有心事的两个人。
后走过一个拐角处,发现是条侧街,街道忽地下泻,眼前清净了,只看得见南方夏夜沉沉的蓝的天,煦暖的风吹过来,一块洋瓷招牌在他们头顶吱吱响,写着“赵祥庆牙医”*。
这儿眺望得见码头,梁倾兴起,要去坐星光小轮。
她来港城许多次,这次终于算是游客的身份。
上了船,两人本落了座,后有一家四口,是游客模样,梁倾看他们寻不到一家四口能连着的座儿,便让给了他们。
两人寻了船舷处僻静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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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渐离岸。海上的冷和潮便向人扑来,岸上的种种热闹忽地就消失了,像八音盒盖上盖子。
沉默也具象起来。
周岭泉靠着那船栏,双肘撑住了身子,仰着脖子细细呼吸。
城市在他背后,亮闪闪一线,是一条昂贵的钻石项链,又似一条冰凉的绳索。
而他的脸,融进浓黑的海里,留一双眼睛,幽幽看着她。
这城市在远处,也红着眼,幽幽看着她。
梁倾生怕他坠进身后的海里。
“梁倾,那我与你呢?”他喃喃问。
“什么?”
“我与你是相同的还是不同的?”
他捡起了方才的话题。
梁倾笑笑,温和地说,“... 我这个人,不够好,也不算坏,有时算计着过日子,贪婪得很,有时又鄙夷自己,想洗心革面做个真正的好人...真诚的,可爱的那种... 周岭泉,我总觉得,你与我是很相像的。”
周岭泉听了,正起来些身子,恢复一种慵懒,道,“梁倾,这我恐怕不能同意你。”
“你比你自我评价的要好许多,但至于我,我一定是比你想象中更坏更懦弱的... 所以我不能同意你... ”
他收敛神情,定定看着她,接着说。
“你不会不知道,若你和我全然一样,我们之间也不至于要结束。你和我在一起,明明很快乐,不是么?”
说完,又摇头笑,亦有种忍痛的意味。
“也许吧... 也许你是对的。可若说有什么不同...”梁倾垂眸,梦呓似的喃喃道“其实我知道,有什么不同。”
她面朝着那夜里的海,海里的夜,思绪空了一会儿。
继续道,“其实有些话,是不值得说的,好像电视剧里说的,说了便是输,便是恋爱脑,狗皮膏药... 可是,现在想想,男男女女,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哪有那么多输赢...”
她亦撑上那栏杆,生出奇思妙想,觉得那海之下一定是个黑洞,将这文明世界的海水,陆地,将她脑子里这社会给她的教诲,手段,都吸了进去。
她和他站在这儿,不太好不太坏的两个人,赤条条的,还管什么语言上的含蓄,情感上的输赢。
“若有什么不同,大概不是你说的那些,而是因为我好像爱上你了。你从前说过的,这个世界上称之为爱情的关系太少。但我想,能称之为爱情的瞬间,却一定是有的。”
“什么样的时候呢?”
周岭泉顶正经而好奇地问。似乎他们对谈的是什么物理百科。
梁倾苦恼一阵,解释道,“大概是... 大概是你不是周岭泉,我也不是梁倾的时候。”
午夜,或者落雨天。灵魂不需姓名,骨与肉倾诉低语,欲望清澈,逃避是种英勇。
新年后那次他们在南城的出租屋里谈天许久,相对而眠。
梁倾午夜转醒一次,见他背对着她对窗卧着。剪影似山峦,黑沉沉一片,拦在她面前,拦得人世都渺渺茫茫,只剩窗上一轮月,照见她再清晰不过的心事。
她在黑夜中沉静地想,若贫瘠的人造词汇能概括此刻,那只能是 ‘爱’。
“譬如现在?”
“大概是的罢。”
梁倾答道,但不看他,只看那缥缈的城市。难以想象在那样光明的陆地上,曾有一个不具名的雨夜,令他们相遇过。
周岭泉不再说下一句。
人在爱欲面前陡然变得脆弱。他厌恶任何脆弱和失序,因此向来主动回避爱欲的表达。到今日,他才察觉,回避已变成了某种无能和残破。
梁倾是如此磊落的一个爱人。
在这样的人面前,他意识到说什么都显得虚伪。
沉默一会儿,周岭泉只能避重就轻,换上素日对着她时那种倦倦的笑,道,“若是告别,总是要拥抱一下的。”
梁倾默了默,吁出一口气,投进他怀里。两人圈着抱着,贴得紧紧的,在海风里发抖,却再没有别的动作。
她发觉,他们往日种种亲密,却从未认真拥抱过。除去那次,在北城机场的停车场。那时还是下雪时节。
如今是夏天了。
扎实,无波澜的拥抱。
梁倾错觉,若他们不动,这瞬间就能风干石化,地老天荒。
想到这些,她在他胸前闷着声儿,说,“若是现在陨石撞地球,或是海底火山喷发,我们死在这儿,便是两具尸骨,缠在一块儿。等一千年过去,后来的人或是别的智慧生物,他们若是考古,光是将你的和我的骨头分出来都要花好些时候。他们最后一定会结论说‘这两个愚蠢的人类一定是死于相爱的时候。’”
这笑话太应景。
两人各自无声笑着,都在黑暗里垂下头。
【第一卷 完。】
作者有话说:
作者的话:
这小说无大虐之后也没有大虐
*“赵庆祥牙医”洋瓷招牌及那一段都是致敬张爱玲倾城之恋最后一章。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读张爱玲,没读懂其中的爱情,但记住了这一块招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