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92)
阳台上的墙壁尚有白琼之为他量身高时留下的灰色印记。
原先窗外是有一株玉兰树的,每年春初便大朵大朵盛放。
起初他尚小,不能隔栏够到那花,后来少年时,终于够到了,便总顺着那树爬下去找陆析玩。惹得花枝掉满地。
那年他十五岁,瞒着蒋家人,用了假/证件,跑去港城与周启泓一见。
蒋振业震怒,要亲自来港城带他回家 —— 结果周岭泉没等来蒋振业,却等来白琼之骤然病逝的消息。
他彻夜北上奔丧,蒋振业却不让他扶灵,连白琼之墓碑上的子女里也没有他的名字。
他是从那时起才心灰意冷,于是回了港城,换了姓氏,成了‘周岭泉’。
之后有近十年不曾与蒋家再有牵绊。
后勉强修复关系,再次踏入蒋家时,那花树不见了,他也不曾向任何人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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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白琼之的祭日。
这几年与蒋家关系缓和后,但凡并非身在海外,他都会在前夜回蒋家一住,只为给白琼之敬这头一柱香。
其实他心中清楚,早不是为了祭奠先人,而是为了那短暂的可耻的自谅。
敬香的器具早有人前一天备下,他长跪于白琼之的遗像前,心境却并非哀恸,而是一种奇异的抽离感,像悬空在记忆里,触不到底。
晨光细碎,又亮了一点。到处都是埃尘,却是洁白的,神圣的,将他托住,抵御时光的重力。
儿时的片羽吉光,港城幽闭的青年时代,英国求学工作,困在写字楼内,窗外空无一物的华美。
他像在梦中飞了许久,如今温柔地落地,一睁眼仍是这儿时的居所。斯人已逝,这是唯一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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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跪坐了多久,楼下有了些动静,周岭泉起身,定了定神,见天光大亮,夏末一个清澈的晴天。
他出了房门,穿过走廊,至台阶往上的错层小厅—— 正见李叔迎蒋思雪一家进门。他们向来早到,负责打点今日一家大小去墓园的出行。
他们夫妇后头跟着蒋岭章与他的新婚妻子。他想了一会儿,才记起蒋思雪提过,这女孩儿姓童。倒如蒋岭玉所说,远看是温柔贤淑的模样,只是他见过照片,依然想不起具体长相。
这错层未开灯,台阶转弯处有扇八格木窗,一点碎太阳落进来,一地光影凌乱,他在这光影之外,看那一家人的热闹。
有那么一刻周岭泉打了个寒噤,想起幼时也是如此。大概是这儿的记忆太过不堪的缘故,蒋思雪出嫁后只逢年过节才回老宅探望 —— 每次她回来几乎都并着陈谦与蒋岭章,像带着两帖护身符。
那时他们进门时也是这样,带一点外边世界的热闹和烟尘气,闯进这老宅的清寂里。
而每回白琼之下楼去迎,他便总站在这阑干后,冷眼瞧着那份不属于他的家的温暖和热闹。
“唷,大哥起了。”是蒋岭章第一个看到他,仰头招呼。数月不见,他愈发有了一种臃肿的派头,却不是因为体重增添的缘故。
“昨晚走时我还和表哥打赌来着,他们都说你大概不过来了。”
周岭泉也换了一张臃肿的笑脸,闲闲往下走。
“还是你了解我。自然是要来的。”
到底是自己的血骨,蒋思雪几月不见他,自然也是挂心的,本要上前去,见这大儿子走到自己面前,却又不知为何拘束起来,只站在丈夫身边淡淡埋怨道,“你这孩子,怎么把自己折腾瘦了。忙成这样,还连夜过来做什么。”
周岭泉立在她面前,见她局促,自己也无话可回,转而问道:“岭章,不介绍一下?”
“对了,我爱人,童婧。这是... 我大哥,周岭泉。”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大概早就交待过他的故事。
童婧倒是落落大方,跟着蒋岭章叫了声大哥。
几人在客厅落座。七点不到。李叔安排了些浓茶糕点,早餐前给他们垫肚。
陈谦又一副温和的家长口吻,问起周岭泉昨天几时到的,这次在北城待多久。
他也一一作答。
其乐融融,细品又是说不出的怪异。
蒋岭章问:“哥,方才第一柱香你已经上了吧?”
周岭泉点头。
蒋岭章接着道,“我就说,外婆生前是没白疼你的。”
蒋岭章这人就是这样,总爱在他面前讨些嘴巴皮子上的便宜。他今日毫无与他计较的兴趣,并不想答。
却听一楼走廊处有人冷道:“全家上下,数他最讲殷勤孝道。”
是蒋振业起身了,后头跟着李叔。
“外公。”周岭泉起身,温顺地垂首而立。每年此时蒋振业是绝没有好话说给他的,他倒是已经习惯了。
“如今是越发请不动你了。那么晚还回来做什么。”
“外公,今天您倒是起得晚。” 蒋岭章起身去搀老爷子一把。
“岭泉这孩子也是,知道你忙着南城湾那个项目,但怎的这半年也抽不出一点空回家看一趟。你外公惦记你呢。”陈谦似是打圆场道,继续道,“爸,我和思雪今天一看,这孩子倒真瘦了一大圈。”
蒋振业这才愿意正眼瞧他一眼。见周岭泉仍是那副敛敛的神情。
蒋岭章又说:“哥,从前总听人说那个周绪涟是个厉害角色,这次这项目却是全交到了你手上。外公,我看岭泉也是前途不可限量。”
蒋振业冷哼一声。
“哦,岭章平时这么关心我。”周岭泉对着他祖孙二人的背影笑笑。
他不愿与这宅子里的任何人起争执。目光扫到身边的蒋思雪,见她脸上也并无波澜。
至于背后蒋岭章如何编排他的,通过蒋岭玉他也多少有耳闻。说他是周绪涟的‘太子伴读’,或说他是周家和汪家的权力角力中的一颗棋子。
不多时,蒋思梅蒋思月两家也都到齐了,今年蒋家接连举办婚礼,添了人口,众人在厅中寒暄,场面更温馨和美。
随后餐厅里开了两桌吃早餐。众人一一入席。
周岭泉也随众人一道。入座前,偶然抬头见窗中潋潋秋光,绿意正盛,似一幅画,观画人却在静寂里,忍受与美的一线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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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寒暄着,张阳的微信进来了,说—— ‘昨天碰巧见了秦兆民,您之前不是要我去问一句,我便打听了一下...’
周岭泉怔看这则短消信许久。
后又点进与梁倾的微信聊天框。
打了几个字,删了,又打,再删,终于不再动作。
只是盯着梁倾两个字细看。
聊天记录里的消息还停留在四月末。
从前他们联系并不频繁 ——隔三差五互相问候一句,或只是相互询问行程,看能否见面。来往并不及时。
但那段日子是南城湾项目筹备冲刺期,于他是在此一役。
他承压过重,与她聊天变多,甚至超过普通情侣的那种频繁,像是索取情感上的依托。他是很自私的人,察觉了梁倾对他的感情,知道无论他索取多少,她都会给予,哪怕以错误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