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10)
宋大娘子性子质纯,对于认准的人,恨不得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便是嫁作了人妇这几年,也未改一股子热烈的率真,还未说上话,便令人觉着暖洋洋的。
谢郁文忽然也多了几分底气,由衷一笑,也换了称呼,“你不怪我冒昧就好。”
二人的相处倒总是这个模式,甫见了面,谢郁文总先做足了一番礼数,宋大娘子则倾情铺好台阶,谢郁文再顺势就着台阶下来,后头才开始从从容容的其乐融融。
宋大娘子引她在当窗的席上坐下,命女使温了花茶汤上来,又朝谢郁文指了指几子上的两碟点心,促狭笑道:“你瞧,傍晚方去你家楼子里买来的,遣去的女使回来说这是鸣春楼新创的样式,你自己尝过没有?”
谢郁文瞧那碟中小巧玲珑的滴酥鲍螺,因在面里和入了甜菜与菠菜汁水,一个个殷红攘着翠绿,很有些春日的新意,也笑了,“不瞒你说,我也是今日晌午去了楼子里,才头回尝到。”
女使上来添了茶,清幽的花香氤氲成香暖的水雾,宋大娘子回过头,朝厅上侍立的女使们扬声道:“行了,你们都出去吧,将院子守好了,等闲不许放人靠近。”
女使们依言退下,管事嬷嬷仔细掩好了门,亲自守在廊下。宋大娘子瞧着谢郁文,关切中隐有担忧,说道:“今夜你来,定是有要事,葭葭,你不用与我拐弯抹角的,若遇上了什么难事,尽管和我说。”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谢郁文下意识便要否认。细细分辨,多少有些别扭积结在心中——此事是薛家的事,她现下深夜奔走,只是承了两姓老辈里过命的恩情,如今该是报恩的时候罢了,绝非是因为那薛郎君与她定过亲,她忧心未婚的郎子,方才如何如何……谢郁文与那位薛郎君毫无私情,平日里偶尔提起他时,要将他想成与自身相关之人都十分困难,可今日面对着熟悉的好友,不知怎么的,还是有些别扭,恐叫她误会。
谢郁文心下有些烦乱,“时雨……”唤了声宋大娘子的闺名,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千头万绪的心思盘缠着。
宋大娘子不由纳罕。谢郁文聪慧机敏,垂髫稚龄时便跟着谢忱理事了,谢忱没有儿子,向来当她作家业继承人培养,见识眼界绝非一般闺阁少女可比,这般没了成算的样子,实在是头一遭。
可瞧着却也不像是有什么了不得的祸事……宋大娘子满头雾水,“葭葭,究竟是怎么啦?你且说说看,实在不行,我去叫大人替你想法子。”
这一句话倒点醒了谢郁文。薛家是不能点明的——只要她不言明薛家,便不算是崔通判处泄露了消息,只是她与宋大娘子说闲话,谢家不论推测出什么、往后作何应对,都与通判及宋大娘子无干了。
谢郁文心思渐清明起来,下定了决心,要先将其中机窍与风险辨明清楚,“时雨,是有件棘手的事,今晚我原是想着向你来探听消息的——不是我,是为了谢家的一位故人。可此事又决不能是你向我泄露的,否则回头可能会牵连崔大人,你明不明白?”
宋大娘子恍然大悟,只当谢郁文先前犹豫是怕牵连了自己,了然之后,却一口应承,全不以为然,“只是探听消息而已——哪怕是官府办案呢,查案的、捉捕的、看押的、刑讯的,但凡经手的人多了,哪可能一丝风声都不漏呢?葭葭,你不用怕牵连了我与大人,只管问便是。”
谢郁文却摇了摇头,安抚她道:“时雨,你肯帮我,我便十分感激了,要是回头真出了事,再害了你与崔大人,那我如何能安心。是以我想,那位谢家故人是何人,是为着什么样的事,我不向你透露分毫,如此,你便是不知情的。我今晚来,只与你闲聊些城中趣事,我听去了什么,回头要做什么,都与你、与大人毫不相干,好不好?”
宋大娘子无奈,“何必如此麻烦呢,”可见她坚持,只好应承下来,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近日城中的趣事……你想听各家王公大人府上的趣事,还是大人府衙中的事?”
谢郁文凝眸望着她,轻快一笑,想要缓和了气氛,“时雨,崔大人近来可与你说过什么狱案?荒诞的、离奇的、牵扯了公侯官宦、有爵之人的狱案。”
“狱案啊……”宋大娘子兀自思忖了片刻,娓娓道来,“那倒也是有几桩。前日里大人说起陈留侯府上的少爷……”
第8章
谯楼上的更鼓渐次递入沉沉夜色里,一记一记的梆声敲得人恍然回神,凝神细听去,已是二更天了。宋大娘子停下来喝了口茶,谢郁文忙道:“不妨竟已这样晚了——时雨,今日真是谢谢你了,快歇下吧,我这就告辞了。”
宋大娘子也有了些倦意,却仍放不下心,依依追问:“我光顾着自说自话了,你也不提点我一两句。哎,葭葭,那你听到你想听的事儿没有呢?”
谢郁文但笑不语,“你就别问了,你知道得越少,我也少些愧疚,只怕牵连了你,总之这份情我记下了。今日叨扰了这样久,你家大人怕是正恨得我牙痒痒呢,改日我再寻摸些好茶来,给你家大人赔罪。”
说到自家郎子,宋大娘子婉然一笑,案上的烛灯曳着明灭火光,衬得那一分餍足的快乐愈发熠熠晃人眼,“你别与我客气啦——他今日也忙着呢,可顾不上我,你别管他。”
谢郁文又道了谢,起身告辞,宋大娘子吩咐管事嬷嬷送上一送,“夜深了,前头院子里的路不好走,那石阶砌得七上八下的,你出去时小心些。”
谢郁文忙说不用,“我早命人将车驾候在后门上了,往后头园子里一穿,不过两步路的功夫,早就走熟了的。”指了指一边的徐徐,“叫我的侍女掌着灯就是,不必劳烦嬷嬷再走一遭了。”
“那行吧,”宋大娘子无奈,命人取了盏羊角灯来,交到徐徐手中,目送着二人走远了。
走出百步远,徐徐回身一望,月光幽微,黑漆漆的夜色沉寂。她压低了声音问:“小娘子,通判夫人那一篇话,您究竟听出什么消息没有?我可是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我们今夜,该不会白来了吧?”
谢郁文此刻不愿细说,只朝徐徐略笑一笑,以示宽慰。其实还是颇有收获的,方才吃到第二壶茶上时,她便抓着了宋大娘子话语中的关键信息,心中依稀有了谱,但为了掩人耳目,不叫宋大娘子察觉,她生生又挨了片刻,直到第二壶茶吃完了,才告辞出来。
说话间,二人走到了通判府最西侧的后罩房处,眼见着便要到了后门上,忽而斜拉里自跨院中走出个人来,黑影一闪,将二人狠狠吓了一跳。那黑影高大魁梧,谢郁文的视线甚至只能平视他的胸口,一瞬间都忘记了仰头去分辨面容,下意识便要喊出声来。
电光火石间,那人影赶忙出声,企图阻止她深更半夜地将整个通判府搅得人仰马翻,“谢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