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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不从周(144)

作者:绿皮卡丘 阅读记录

颓然垂下手去,铮铮两声锐响,手中的剑重重落在地上。先帝赐予的这把铁剑,第一次出鞘便直指天子,血刃折戟,应当是再不会有下一次了。

其实若横下心再拼一拼,也不是不行......陆寓微怔忡着想,左右已经是绝路,不可能有再坏的情形了——官家在龙茂之手中留着后招?那就将龙茂之揪出来一道办了啊!他连软禁天子偷天换日都不怵,还怕结果一个东海王世子么。若龙堃要战便战吧,他陆寓微还怕打仗?总比束手就擒,然后憋屈地叫官家折磨至死强。

换作从前,沙场上濒临绝境的地步,他一定会这样做。可眼下陆寓微却提不起劲,满心的荒凉漫无边际,仿佛刹那间被抽空了力气。他十四岁上战场,今夜是第一场败仗,没有经历过,所以连悔恨痛楚的情绪都来得迟迟。他只觉得寥落,算了,就这样吧......恍然往榻边走去,去看他唯一放不下的牵挂。

陆寓微在床榻边沿上坐下,掀开一点被褥,去寻摸她的手,然后紧紧握住。适才官家才进屋的时候她是装睡,后来醒了一阵儿,再后来,不知道是听到哪里,力再难支,又昏了过去。

陆寓微一下下抚着她的睡颜,心中大恸。程医正已经叫人去传了,顺带便还去寿昌将庾娘她爹带来,庾娘年纪轻轻的,医术已经能和遂安城里胡子花白的老郎中大差不差,那她爹想必更高明......只愿能赶上吧。

陆寓微心头作痛,他失尽力气,不想再争,其实还是因为她,大约是隐隐觉得她可能会再也好不起来,所以其它一切,都成了徒劳。

他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陆寓微已不太放在心上,好在她要是能熬过这一劫......到底是因救圣驾才遭的难,她又是谢忱的女儿,且官家张口闭口要谢郁文有大用......这一通浩荡的闹剧,好在不会牵连到她,就算谢家从此再不复往日风光,积年之余,也足够富贵平顺过上三辈子了,真好,陆寓微涩然一笑,她安稳,他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陆寓微默然坐在床榻边,几乎出尘入定,官家却看得很不耐烦——出其不意收复东海国的计策落了空,可他算计赢了陆寓微啊!这样了不得的胜利,合该有人捧场叫好,那才赢得够劲儿,可现在呢,全没人搭理他,官家一腔骄傲得意落了空,真是不快极了。

官家冷冷喊了声陆寓微,“你知道你的罪过多大么?朕告诉龙茂之,三司副督使陆寓微拥兵自重,已成朕心头大患,朕愿与他里应外合,一到建州,就让他对你下手,发兵围困或是设计埋伏,怎样都行,只不许伤及性命,朕要活的。龙茂之面对这么大的诱惑,定然会上钩——陆寓微,你想想,若没有今夜这一出,你护送龙茂之回到建州,当真遇上此番情形,你待如何?”

这话竟与早晨龙茂之说的大差不差。陆寓微依旧背对着官家,心不在焉道:“东海王都建州不得屯兵,区区千百余守城的护卫,想要得手制住臣,没那么容易。臣此行带了两千骑兵,要攻陷东海全境虽力不能及,可在建州求得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甚至能以平叛之名先将王城围了,再待江南路援军......”

说到此处一顿,陆寓微忽然了悟,终于回头看了官家一眼,“原来您所谓的引龙茂之上钩,是这个意思?”

“不错,”官家恨声说道,“你当朕为何要微服出巡来遂安,朕是闲得发慌么?朕是来办大事的!原本打算得甚好,你在建州趁势起兵,朕则坐镇遂安兖州营,一昼夜间便可挥师东进,这才是真正的里应外合!攻其不备,且朝廷师出有名,速战速决收复东海国,指日可待......”

官家对着陆寓微痛心疾首,“但结果呢?陆寓微,你出息啊!朕盘算着平定江山,你呢,你满脑子都装的是什么?为了一个女人,大逆不道拿剑指着朕咽喉,还要换周昱斐那个窝囊废上位?朕若是你,但凡还要点脸,这会儿就自刎以谢天下了,赶紧自己去找先帝请罪吧。”

陆寓微静静看着官家发疯,半晌轻慢一笑,“官家不必给臣扣什么家国天下的大帽子,您言之凿凿说得动听,其实也未必没有私心。官家若是真心做局引龙茂之上钩,您为何会不事先与臣通个气?臣一路押送龙茂之回东海,如果事先知道官家的打算,早作准备,成算必定更大,毕竟龙茂之在建州起事,东海王都,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臣叫龙茂之攻个措手不及,官家却认准臣能十拿九稳控制住态势?臣是不是该感谢官家,竟如此看得起臣?”

“可官家并不是看得起臣吧,”陆寓微噙着丝嘲讽,曼声说,“您同龙茂之说的那番话,一半是诓他入套,一半也出自真心。您没同臣交底,原打算一路在臣身后冷眼旁观,不就是为了看臣是否忠诚么?您大可不必说得冠冕堂皇。”

陆寓微越是泰然自若,官家越是看不过眼,眉头倒竖厉声呲他,“朕是知道你的德行!龙茂之是什么样的人?恨不得满腹长的都是心眼子,朕若和你交了底,你势必露出行迹,到时候他还会乖乖照着朕的计划走么?只有你当真不知晓,当真若无其事、措手不及,才能不叫龙茂之起疑——朕用心良苦,你明白什么,还有脸怪上朕了?”

分明是官家自己多疑,一双多疑的眼睛看谁都有罪,陆寓微不屑同他辩驳这个。可官家还在不依不饶,戾气十足地一声狞笑,“何况就算朕存心试探你,朕试探得有错么?你看看你今夜所作所为,果真被朕料准了!朕若不多留个神,回头你再将这股子逆反埋在心里,时日久了,谁知道还会闹出什么祸事来。怎么着,朕合该坐以待毙,等你来将周家的江山翻过来才算完?可惜了,陆寓微,朕明察秋毫,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陆寓微早不想同他争论,是官家自己喋喋不休,君逼臣反,还有什么可说的?好好的开国太子当成一副行将就木的腐朽气象,还觉得自己英明神武、足智多谋,真是没意思透了。

官家言语间三句话不离先帝,陆寓微觉得自己确实该去找先帝哭一哭......屋子里的烛火明灭闪烁,片刻后倏地熄了,一屋子漆黑,月光淡薄地洒进窗内,在官家身上笼出一片柔和的光晕。

陆寓微漠然眯眼望着官家,心中一动。有那样一瞬间,月光铺展下的官家,显得不盛气凌人、不故作姿态、不骄矜也不躁动,就是那一瞬,他与先帝是这样像,有着如出一辙的风致。

似有所悟,陆寓微突然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先帝旧年并不偏爱官家,想来官家您耿耿于怀到今天吧。”

官家转过脸来,满脸的戾气讶然结成了一层霜,“什么玩意儿?先帝不偏爱朕,难不成偏爱你么?”这么说着,心却虚得厉害,多年的心结,自己都不曾正视过,蓦然被人扯出来摊开,几乎要掩不住狼狈。

先帝是端稳守慎的人,对子女爱深责切,他又是长子,教养起来不免苛责,他战战兢兢十几二十年,所求不过皇父一句肯定,可先帝待他,厚望里总带着疏离,见天地夸陆寓微,却从不肯软和赞他一声好。按说他与陆寓微该当更亲近的,年岁相当的少年人,同一阵营里最意气风发的儿郎,于公于私,他都没有将陆寓微往外推的道理,可他对这位不可一世的少年将军,总没法交心。能是为什么呢,官家不想承认自己的嫉妒,可有陆寓微在,在先帝跟前他永远落于下风,他不甘心,便对他喜欢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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