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153)
白日都如此,雨夜里一瞧尤其瘆人,是以连宫里派来的那些内侍,上起夜来都不大走心,能躲则躲,满府密密匝匝的戒备看上去严阵以待,实际漏得和筛子似的。
谢郁文心中隐约有所感,才过了亥时,便当窗去焚她的安神香,照旧将窗子支开一条缝儿,她弯腰觑了眼,只见外头沿回廊一溜站了三五个女使。她犹豫了瞬,又往西行几步,隔着扇窗又焚了一炉,然后赶忙出门,往院子里站着。
果然过不多时,几个侍女挨个儿往廊柱上一靠,慢慢便睡沉了。谢郁文远远看着,心中一哂,果然是内廷调养的人,连睡着了,都错不得一点规矩,除了身形有点儿斜,腰杆依旧笔挺,不细瞧,还真看不出什么一样。
她又回屋子里坐着,等人的辰光总是特别难熬,隔一会儿便忍不住往门上望一望。原还当桌坐,不多时就支起脑袋,再不久,就挪到坐榻上去歪着,迷迷糊糊间真要睡着了,忽然耳边有人低沉唤了两声葭葭。
谢郁文一个激灵就清醒了,定睛一看,果然是陆大人。她雀跃地笑,伸手就环住他的脖子往颊上亲了口,“你果然来了!我等你好久啦。”
陆寓微就势就揽过她,一道歪在坐榻上,揽紧了贴一贴,多日的疲累顿时就散尽了。好半天,陆寓微从她怀里抬起头来,伸手捋了捋她额前碎发,唇畔隐有笑意,“一见面就这么热情?葭葭,你别高估我的定力。”
距离上一次在东阳河畔的驿馆,两人又有月余没照面了,谢郁文没搭理他的打趣,只细往他面上打量。陆大人瞧着精神不错,上回的憔悴之色一扫而空,又复了眉目疏淡冷峻的沉着气度。
谢郁文一颗心落得更稳了,终于有了点儿闲心同他闹,蹙起眉头,一拳捶在他胸膛上,“大势未定,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和我没什么定力?乖乖憋着吧。”
她向来胆大,也不怎么知道羞赧,有时候陆寓微挑逗两句,她的反应总能出乎他意料,与臆想中的女孩儿家反应截然不同,怎么看怎么得趣。所以渐渐陆寓微也当成桩乐子,逞一逞口舌之快,倒不是真想要做什么,而是想看看她又有什么新花样。
今天也没叫他失望,陆寓微在她怀里失笑,还要佯装正经地点头,“那是自然——不过你的意思是,等八字有了一撇,我就用不着有定力了?”
“你心挺宽啊陆寓微,”谢郁文不上钩,扒开他的手垂眼看他,“还有闲功夫想这个那个的?正事儿怎么样了?来,说来我听听。”
提起正事儿,再多的旖旎心思也没了。陆寓微往上蹭了蹭,在她颈间深深吸了口气,她身上的幽香让他陶醉,冲淡了些黑云压顶的紧张愁绪。他肃了肃神色,“葭葭,明日我要进宫去面圣卸职了。”
谢郁文“嗯”了声,“官家也真着急,你才回来第二天,就迫不及待要发明旨了。不过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左右你手上已经没一点实权了,京畿大营不许去,军中机务也不再打你手上过,卸不卸职、交不交印,又有什么两样?”
“不止这样。交职、交兵权确实早就办了,官家在遂安的时候警告过我,回了京也不许出府,明日之后,我便只能待在府里,与拘禁也无异......官家甚至趁我没回中京,自说自话将我府上仆从全换了,先前的管事叫他替了死囚枭首。”
说到此停了停,陆寓微不由一声苦笑,“我得消息太晚,那阵子心气也不对,没能将人保下来——今日府门前所见的管事你是不是瞧着眼熟?就是原先南京宅子里的那位,我来不及作应对,只能安排过来他一人。这段时间你在府里住着,若有要紧事,就寻那位管事,旁人都不要信。”
情形与她所料大致不差,真是坏到了极处。谢郁文再有心理准备,见状也不免忧虑,“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手上没有兵权,还能成什么事?你可别再和我说御前行刺那一套。”
“别着急,你听我慢慢说,”陆寓微抚着她的背,轻轻替她顺着气,“情形很坏是不是?可很坏,也不见得不好。官家这回太急进了,恨不得直接将我打落尘埃,缴权交印不过是抬一抬手的事,官家也知道,我最大的力量不在这里,而在军中无数的旧部与亲信,他想要彻底束缚住我的手脚,但只困住我,是没有用的。”
“所以官家不仅缴了我的权,回中京三个月,他一刻没停歇地从上到下将军中梳理了一遍,雷霆手段革了军中三百四十八位大小将领的职——从我昔日副将,到区区城门司的都统,竟然还挺仔细。”
陆寓微毫不掩饰他的嘲讽,“三百四十八位!你说官家是不是有些异想天开?军中不比朝堂,六部从下到上的人马全换了,朝廷照样能运转,可军中不行。官家没领过军,根本不知道军中从上到下一层层都要靠人来维系,不是军衔在谁头上,就能发号施令的。尤其如今这个时候,改朝换代的动荡犹在眼前,将领与底下兵士都是一道沐过战火的同袍,一气换三十八位都可能引起动荡、军心不稳,遑论三百四十八位!”
“这三百四十八位将领,都是什么人?是跟随先帝打天下的功臣,当年豁出命去,难道就是为求一个这样的下场?不过才太平了三五年,就在政治争斗里莫名其妙牺牲了,一个个都是有血性的汉子,可能会甘心么?”
谢郁文隐隐听出了他的意思,“你是说......”
陆寓微颔首,接过她未说出的话,“所以我先前说,情形很坏,也不见得不好。还是那句话,官家太急进了,但凡他这回有些耐性,用个两三年,不动声色将这批人一点点开发了,或许我们反倒没有这样好的机会。可他太冒进,几乎是将这些人都推到他的对立面,加上我本就是他们昔日主将,往下的事情,几乎顺理成章。”
“官家要能耐得住性子才有鬼了。”谢郁文没忍住冷笑,回过头来细想,陆大人所言倒也不差,三百四十八位大小将领,能影响的至少是三千八百四十人,而这三千八百四十人,又能牵动三万八千四百人......要争天下是远远不够,可在中京,关起门来起一场政变,绝非没有机会。
这是个好开始,可眼下还太粗糙了,谢郁文想了想问道:“凡事都要名正言顺,这三百四十八位将领心中都有对官家的不满,这不假,可就凭这个要逼宫?总得有个说得响嘴的名头。”
或是清君侧,或是列举昏君四十条罪状起兵诛之,无论真假,哪怕似是而非胡编乱造,总之就是要师出有名。
陆寓微坚定说有的,“名头就是先帝遗诏——先帝有遗诏传位于梁王,官家矫诏上位,这个名头,足够将他拉下皇位。”
“先帝遗诏?”谢郁文大吃一惊,“你这也太假了,天下谁人不知道先帝属意官家,不然怎会开朝便封他为东宫太子?向来也没传出过任何先帝不满太子的风声,你这个由头,怕是没人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