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167)
官家噙了丝淡笑,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落在陆寓微身上,唇角的笑意霎时冰冷,“陆寓微,你有胆量弑君吗?朕今日若就是要从这文德殿的门上走出去,你能杀了朕不成?”
穷途末路的垂死挣扎,强撑着一点空架子撂狠话而已,陆寓微看得透彻,面不改色道:“臣没有弑君的念头,也从没有这样的打算。臣与官家做了三年的君臣,自认为对国朝一片忠心,天地可鉴,今日所为,也不过是秉承先帝遗志,拨乱反正,一切都是为了社稷着想,绝无私心。”
官家仰起头冷笑三声,“绝无私心?陆寓微,在场的有一个人信你的鬼话么?朕早看出了你图谋不轨,月余前虽解了你的职,念及先帝、念及你于国朝的赫赫功勋,依旧留了你性命在——可你丝毫不体念朕的苦心,心怀怨恨,才有今日这一番动作。”
说到此,官家傲然环视一圈,扫及殿内群臣及殿前兵马,高声又道:“诸位不要叫陆寓微满口的仁义道德骗了!他哪是为了什么江山社稷?他就是为了身边这个女人!什么先帝遗志?他不过是利用了诸位的忠心,来谋求他的私欲罢了!”
官家一篇话,瞬间将谢郁文陷于众矢之的,虽然殿前兵马训练有素,闻言依旧没一点异动,可殿内群臣确实第一回 听见这等说法,神色微变,纷纷探头朝官家口中“陆大人身边的女人”打量。
谢郁文面上火辣辣的,立在当场,如芒在背。这种场合不可能由她开口辩驳,只能徒增笑谈,况且其实也无处可辩起。官家说的是假话吗......难听是难听了些,可事实上,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
文德殿内忽然响起了道熟悉的声音,瞬间将谢郁文身上高高低低地目光都带走了,“人人皆有私心,陆督使有,臣有,官家想必也有。今日臣等来此,无关私心,只议公事,先帝遗诏确凿无疑,官家就不要挣扎了,顺从天意,还政与梁王吧。”
那人边说,边缓步走出殿外。谢郁文早泪盈于睫了,关键时候替她定乾坤的,还是爹爹。
谢忱跨出文德殿,居高临下地目视陆寓微,身上虽没有一官半职,却显出不容置疑的权威,“陆督使,真相已明,官家既还不愿松口,做臣子的,便不能任由事态继续错下去了。今日逢五,有大朝会,不多时,群臣便要汇集于通远门外,此间定下正统,稍后在大朝会上昭告天下,方能不至于动荡——动手吧,不伤及性命,还政于梁王殿下,也不枉先帝对你的知遇之恩。”
谢忱这道台阶铺得太好,他持着先帝遗诏,代表着官家也无法质疑的天命正统,给了陆寓微最正当的理由,而且由谢忱说出口,也免去了他日后或将面临的许多麻烦。
陆寓微顺势道一声臣领旨。正要下令,文德殿两侧忽然一阵骚动,两列禁卫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官家,飞快往文德殿东侧奔去,那个方向,转过去便是皇仪门,再往后便是内廷。今日之变,陆寓微及梁王一方兵马充足,在文德殿上制住官家绰绰有余,且入内廷声势太大,是以根本没朝那头布置,眼下见出了状况,陆寓微根本来不及对谢郁文交代什么,一声令下,便带头追了过去。
文德殿前骤然生变,殿前兵马眨眼间走了大半,群臣来不及反应,谢郁文亦与后头走上来的梁王面面相觑。
官家还留着这一手?不能够啊,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准备着要逃呢?还是梁王如有神助地道破天机,“官家大约没想到陆公会这样快动手,一夜之间也只够在文德殿旁布下埋伏,瞧着阵仗,大约是打算要以你为饵,将陆公诱进宫来,再来个摔杯为号,一举拿下什么的吧......”说罢摸着下巴沉吟,“还好咱们动手快,一旦真叫官家干出这等事,陆公他该如何自处?”
谢郁文迟疑“噢”了一声,觉得梁王说得好有道理。可不管怎样,官家跑了,那眼下的情形,算是个什么说法?
谢忱很快来安她的心,“大局已定,官家一时逃出罗网,也不能改变结局。官家在还是不在,先头说的那些都一样办,今日大朝会上先公布先帝遗诏,再宣召官家逊位,由梁王承祧先帝大统,后头的事,有礼部同内廷司操办,话事的都在这儿呢,出不了乱子。”
说着,两人才转过身去,对梁王行了他帝王生涯受到的第一个礼,“从此往后,国朝就仰仗官家了。”
大局既定,这时候再没回头路让他撂挑子不干,所以这一礼,梁王——不,官家,他虽受得别扭,却也没辞,胡乱朝谢忱拱了拱手,“往后还要靠谢公多费心帮衬。”
真是尘埃落定了吧,谢郁文安下心,闻言笑出声来。周昱斐这个人当天子,往后爹爹在朝,应当会有很多恨铁不成钢、窝火又发不出的时候,他在鸣春山上砍柴太久了,也不知道一朝回朝,能不能过得惯。
天光逐渐大亮,朝阳从云层后头迫切地扑腾出来,初雪时霁,会是一个暖洋洋的冬日。宫门前的兵马渐渐散了,上朝的群臣集毕,一个个都觉出些不对劲儿,格外静默,循着内侍指引,鱼贯而入,列队到文德殿上去听圣谕。
谢郁文闲下来,在通远门处侯着,也不着急,只尽情地徜徉在自由而生动的空气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嗒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通远门前东侧的甬道上,一骑绝尘飞驰而来,在她身前停下。
正是陆寓微,谢郁文先上下打量他,完好无伤,甲胄上都没溅上一点儿血,想来是战况并不激烈。陆寓微在她之前开口,面色无悲无喜,“官家跑了。”
谢郁文一怔,跑了?还有这种事?陆寓微又指了指股侧扆崋,“不过大腿上中了一箭,很深,没入股中。那地方离主脉太近,当时就血流如注,不可能活得下来。”
死了?谢郁文有些恍惚,忽然想起那张讨人厌的面容,不止一次在她眼前得意洋洋地晃悠:
“论拔箭的本事,朕若称天下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真是天注定啊。
谢郁文摇摇头,“大约能留下一条命。”
不过确实也无关紧要,文德殿里,梁王即位的旨意已经宣了,一位逊了位的天子流落在民间,不论有没有命在,都只能当是死了。
陆寓微瞅着她的脸色,又抛下一个噩耗,“遥遥被官家带走了。”
谢郁文大惊,“你说什么?”
“官家从皇仪门进内廷,正好撞上梁王遣去带遥遥出宫的人,官家大概是想抡个人质吧,便裹挟着她一起逃,还一直拿她放在身后当垫背的,所以我没能一箭取官家性命。”
谢郁文脸色惨白,没想到自己最后还是负了遥遥,带累她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她噙着泪追问:“往哪里逃了?派人在追了么?我要去找她。”
陆寓微忙说在追了,“百多人在追,就算最后不找着官家,定然也会将遥遥找回来,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