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39)
陆寓微神色淡淡的,“那说什么?说小娘子是嫌犯的未婚妻?”
谢郁文叫他一噎,没再作声。陆寓微问道:“小娘子先看看案卷?”
谢郁文摇了摇头。白纸黑字写定了的东西,他既已审过了一道,她再看也翻不出花儿来,“先问人证吧,劳陆大人带我去见那位姑娘。”
想起紫芝姑娘那张脸,陆寓微心头有异。那后头潜藏的意味,实在无法预料,会牵出怎样一副光景。
可她既然来了,终归也避不开。
府监阴森,里头寒气逼人,陆寓微下意识不愿她涉足,只朝身后的衙役吩咐,“去将紫芝姑娘带过来。”
紫芝姑娘来得很快。只见她进到堂上,几步路行得轻盈,虽身陷囹圄多时,通身却不见萎靡之色。身上的衣裳原是明艳的桃红,此刻虽蒙了尘,仍旧光艳动人。
紫芝姑娘行到跟前,也不挣扎,径自跪下了。
谢郁文还未开口,心下便凉了几分。风月场中的女子,牵扯进这样大一桩案子,与人串供,攀扯上无辜之人,细节上还处处应对得严丝合缝,不出一点错漏。这一番筹谋,到了此刻,身不由己,前途未知,却仍稳若磐石,实在是不简单。
这样的人,不是所谋者大,便是受人胁迫、无可回头了,等闲怕是问不出什么话来的。
她只能硬着头皮一试。
“去岁七月间国丧,就是你与薛郎君待在一处的?”
是年轻女子的声音,紫芝姑娘感到有些新奇,口中称是,一边抬头朝上望去。
这一抬头,直叫两人都傻眼了。
谢郁文仿佛叫那紫芝姑娘的容色晃了眼,定睛看了又看,仍不可置信似的,望向了一旁的陆寓微,见他亦探寻似的朝自己望过来,才知自己并没有看错。
她与这位紫芝姑娘,实在是有些肖似,虽不至于说是貌若双生,可五官仍有七八分像。
陆寓微虽不是第一次见紫芝姑娘,可此刻,两人赫然皆在眼前,那份震动仍不减当时。其实她二人身份境遇迥异,举手投足间神韵自然不同,只消多看上两眼,立时便可分明。可若是第一眼看去,哪怕是最亲近的人,都要吃一惊。
这是怎么说的?谢郁文慢慢回过神来。不去说是不是国丧,去岁那薛家郎君在南京府中狎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他自己也认了。而这个伎,偏偏又与她长得七八分像……
不论这是巧合,还是薛郎君刻意寻来的,谢郁文都觉得有些窘迫,尤其是当着陆寓微的面。
倒是那紫芝姑娘先笑了,眉头一扬,眼中却有嘲讽之意,“这位小娘子,是薛郎君的什么人?”
谢郁文缓了缓心神,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神色一凛,声音冷硬,“眼下是我在问你的话。紫芝姑娘还是拎得清一些好,免得前功尽弃,倒要让你身后筹谋的人失望了。”
这么一个年轻女子,紫芝姑娘自然不会将她放在眼里,听她出言恫吓,不过满不在乎一笑,又垂下头去。
谢郁文停了停,慢慢说道:“紫芝姑娘指证薛郎君,供词详尽,且与在场旁人的皆一一能对上,可即便如此,也只能说明薛郎君与紫芝姑娘您,曾有一道欢好的时候,可是不是国丧期间,却无从考证了。”
陆寓微朝她一望。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小娘子,说起这些事来却朗朗上口的,一点也不见脸红。
紫芝姑娘不慌不忙,慵媚一笑,“小娘子,您这话说得也确实。只是,此事本就是旁人起的头,再审到了妾头上,妾也不过据实说罢了。既有人证,有物证,那妾的说辞,有或无,都没什么要紧。小娘子若想为薛郎君脱罪,实在不该在妾身上浪费工夫。”
有人证,有物证……
谢郁文忽然叫一句话她点醒了,隐约有了主意。她转头问那衙役,“是什么物证?”
“是一件腰佩,紫芝姑娘称是薛郎君所赠。”
谢郁文道:“拿来我看看。”
衙役忙去府库中取物证,装在一个木匣子中,呈于案上。
是个镂雕蟠螭纹的韘形玉佩,通体青白,拿金丝缠着,顶端缀以绿松石珠。
谢郁文拎起那腰佩,放在手中略略摩挲,又迎着案上的明烛,举着那青白色的玉照了照,便撂下了,心中却渐渐清明起来。
她轻哼一声,露出不屑的神色,“也不见得是什么名贵物件,别不是紫芝姑娘随处寻来的东西,硬要安到旁人头上吧?”
“怎么会呢,”紫芝姑娘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不紧不慢地开口,“薛郎君赠予妾时,曾说这是他行冠礼时长辈所赐,弱冠之年起,便跟随至今,平日也是常戴在身上的,不少同窗好友都见过,小娘子去问一问便知。”
谢郁文“哦”了一声,却看向衙役,“记下来——紫芝姑娘说,薛郎君赠予她的物件,是薛郎君行冠礼时长辈所赐。”
众人皆是一愣,不解其意,衙役忙应了是,真就取了纸笔,躬身将紫芝姑娘的话写下。
谢郁文面无表情地盯着紫芝,一字一顿:
“这是假的。”
紫芝姑娘闻言一怔,一脸的莫名其妙,“空口白牙的,小娘子说是假的便是假的?”
谢郁文轻轻一笑,“薛郎君这个玉佩,原是我家之物,将此物赠予薛郎君的那位长辈,是我爹,所以若我说是假的,它还真就是假的。”言毕,又学着她的口气,“当日薛郎君行冠礼时,亦有不少同窗好友都见过,紫芝姑娘去问一问便知。”
第29章
紫芝姑娘终于显出了一丝慌张,“小娘子无凭无据……”
“好叫紫芝姑娘知晓,”谢郁文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这玉佩,用的原是西域于阗国特产的岫玉,天然呈色青白,若放在前朝,也算不得什么极名贵的物件,不过是这雕工上佳,样式些新奇罢了。可惜了,前些年天下战乱,西域交通受阻,玉石籽料少了,方才显得稀罕了起来。巧了,偏偏家严是生意人,正好遇上,便赠予了世交家的郎君,作加冠之礼。”
谢郁文复又拎起了木匣中的腰佩,在手中晃了晃,“至于紫芝姑娘拿出来的‘物证’,用的却是中原常见的绿玉。绿玉色泽多样,浅的清透似白玉,深的浓绿似玛瑙,要寻出一块色泽似岫玉的自然不难,寻常瞧着,也难以分辨,只是——”
谢郁文朝着烛光举起玉佩,“只要迎光一照,便可见绿玉中有丝丝杂质,状似棉絮,而那绿玉色泽的深浅,便是由这上头来的——若是岫玉,却是没有的。”
说到此处,她微微一笑,朝紫芝伸出手,“紫芝姑娘,你要亲自验一验么?”
谢郁文娓娓道来这一篇话,什么岫玉绿玉的,如数家珍,口气沉稳笃定,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唬人极了。不仅紫芝,连陆寓微一时都听得愣住。
紫芝心乱如麻。她是燕春楼最红的姑娘,满城年少争缠头,似这腰佩之类的物什,她还真不放在眼中,收来了就随手丢在匣子里,转头也就忘了。时隔数月再寻出来,中间又过了好几道手,究竟是不是出了什么差池,她自己都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