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5)
话虽这样说,还是不免有些小小的遗憾。谢郁文长这么大,满余杭城都没遇见过陆庭兰这样不简单的人,余杭城到底不如中京丰富多彩呀,她惆怅地想。
已交了未时,鸣春楼过了最忙碌的时辰,楼中换了一拨茶客,细声软语声渐悄。谢郁文便将后厨暂代的两位掌厨唤了来,将新排的菜色一一瞧了,口味上自没有什么多说的,不过形色、意蕴、名字上略提了建议,几人相互参详,斟酌改动。
待瞧过了菜色,她又请来钱掌柜,一道坐着吃了会儿茶,聊了聊近日楼中之事,将近两月的账目掌了眼,方才算忙完。
从鸣春楼中出来,已过申正,城中谢府的管事早得了信,已派了车驾候在楼前。正要离开,谢郁文忽记起一事,复又回头寻钱掌柜,“钱叔,先前那个回了梁公子两句嘴的伙计呢,还在不在?”
钱掌柜一愣,“您说三胜啊。”这等琐事,寻常也用不着他过问,一时不明就里:“他闯了祸,已经叫堂下管事的辞了吧。”
谢郁文点了点头,“去找一找,若已经走了便罢了,若还没走,要是他愿意,让他去我府上,寻张管事。”
第4章
忙了这半日,披着落日斜晖,终于回到家中。
谢家在余杭城内有座“宜园”,位于城北通明巷一带,枕鸣春支流芝水,乃是内城最为风景秀美所在,原是谢忱初到余杭时购置的。彼时山河动乱,人人自危,各有各的苦楚,满城尽是亟待出手的产业,于是乎,这处妍巧玲珑的宅院,谢忱买入时所费,远低于行市。
而今宜园却已不常住人了。近年来,谢忱上了年纪,愈喜山水清幽,原先千头万绪的商场中事,诸多也有了女儿代劳,索性将家小都迁往城外鸣春山上园子里去。寻常有事往城中来,一日间赶不及出城,方才会在城内老宅留宿。
谢郁文却还是喜欢城中这宜园更多,毕竟自小便在这园中长大,一草一木总关情。
如今她协理家中生意,每月总有一旬上要进城,期间便留驻在宜园中。偶尔不在谢忱跟前承欢膝下,她也乐得自由自在。
今日谢郁文进城来,亦打算在宜园小住一阵,倒并不为公中事。此时望着夕阳下碧水盈盈,山石小品宛转,更有一番久违的清闲意态。
谢郁文从前住西边的“若雪堂”,这些日子便是回来得少了,一切仍打点如旧。她换了身天水碧的襦裙,当窗闲坐,看着天色渐收,廊下渐次点起了灯,临水一溜映得似明灭星光。
侍女冉冉送甜盏子进来,瞧她兀自坐着发愣,笑道:“小娘子别总在窗下坐着了,入了夜那风吹得凉。”说着,将茶末釉的莲瓣碗摆在案上,“小娘子尝尝这樱桃酥酪——今年头茬的樱桃,还是恰逢着今日水路上公中两只货船入城,捎来了二篓樱桃,小娘子可是城中头一个尝鲜的。”
甜白的酥酪,浇上殷红欲滴的樱桃煎,盛在茶末釉盏中,甚是明快好看,瞧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谢郁文素来爱吃酸甜的,一口下去,立时喜上眉梢,“赵妈妈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怕是鸣春楼的师傅都赶不上啦。”
今日冉冉与赵妈妈自城外径直来了宜园,白日间未伴得谢郁文左右,方才听了徐徐说起今日鸣春楼中种种,暗自心惊。徐徐重点叙述了那陆公陆庭兰邀自家姑娘出游,孤男寡女如何如何,冉冉听着,却另有担忧。
徐徐机灵,冉冉心细,她二人原是谢忱早年在官道边救下的弃儿。兵荒马乱的临安城里,奄奄一息的女孩子,年纪太小,索性带回了府中,与自家女儿相伴长大,并不拘着做寻常侍女扫洒浆洗的活计,至多守着些主人家饮食起居上的贴身事。后来谢郁文进学,她二人也一同读书作文章,现下更帮着料理谢家商行公中事宜,是谢郁文的左膀右臂,更兼有半友的情分。
冉冉语重心长,“小娘子今日遇到的那位陆公,他的身份,您有什么想头没有?这个节骨眼上,自中京城来,又平白无故在鸣春楼中出现——哪有这样巧的事?怕是来者不善罢。”
“我省得你在担心什么,”谢郁文将银勺往碗中一撂,亦郑重其事,“官家巡幸江南,要驻跸谢家,算算日子,銮驾还有十余日方至。此时中京城来人,瞧着又不像是寻常百姓,横竖是为着圣驾巡幸的差事吧,只是不知晓是哪处的大人。”
冉冉略一思忖,“不如与通判大人通个气,去城门司查查他的堪合,便知晓是何处签发的。”
谢郁文摇头,“这不妥,若真是哪位大人奉旨办差,我们还搭着官府的线去查他的底细,轻易便能叫他察觉了,届时别连带着通判一道受牵连。”
她一手支着脑袋,若有所思,“官家巡幸,里外里多少道关防驻跸要安排妥当,朝中有官员先于銮驾入城,偕地方州府筹措行在警跸宿卫之事,倒也合乎情理。”
话虽这样说,可冉冉仍隐隐觉着不安,“怕只怕是冲着谢家……”
谢郁文唇角一勾,浮起丝嘲讽的笑,“谢家安分守己,爹爹索性都上鸣春山去锄篱笆啦,朝廷再忌惮,总要顾念往日情分,留些颜面——这才太平了几年,过河拆桥的姿势不能太难看罢。再者说,你当往日里,余杭府没有朝廷的眼线么?”
脑海中浮现起白日里那张略显俊秀的面容,迟疑一瞬,眼中蒙蒙蕴起柔和的光,“那陆庭兰,我瞧着,实在不像是个坏人。”
话说到此,冉冉也不便再劝了,兀自默默留了个心眼。片刻,方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若陆公相邀,小娘子还打算去吗?”
谢郁文摇了摇头,“先撂下吧,徐徐说得也在理,毕竟那薛家也在余杭城中住着呢,不能叫爹爹为难。”忽然想起一事,朝冉冉扬一扬脸,“这事儿得去和堂兄打个招呼,免得回头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堂兄又叫旁的要紧事绊住了,安排不开。”
冉冉忍不住一哂,“他能有什么要紧事。”
谢郁文所说的“堂兄”,乃是谢忱一位远房族兄之子,谢赜。
谢氏祖居明州,乃世代簪缨的大族,至前朝恭帝时,谢忱少年登科,正逢萧太后族人独揽朝纲,谢忱入仕未久,便因开罪了萧氏而褫夺官职,虽性命无伤,却得“明州谢氏子永不录用”的圣谕。谢氏族人由此怨谢忱甚深,不多时,谢忱在京中无以为生,不得已转而从商,后来又南下于余杭扎根,不出数年,竟成一方巨贾。
江山更迭间,兵荒马乱的十余载,从前宦游京中的族人漂零四海,早没有了音讯,蜗居明州的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前朝恭帝逊位后五年,逐鹿中原的枭雄们在明州城打了好大一场仗,原先盘踞明州的郢王败走,临行前,为截断粮草补给,在城中四处引燃了火药,满城连天的烽火足足燃了十余天不灭。
后来江南稍平靖,谢忱还特特往明州走了一遭,见旧日煊赫门庭倾颓,人丁寥落,也颇不是滋味。期间,有远房族亲闻讯前来投靠,细问下,原是族兄的寡妻幼子,族兄三年前投军,转年便死在了战场上,谢忱怜其是血亲,便带回了余杭,养在自家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