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53)
“小娘子准备亲自上淮阴侯府上去吗?”
她点点头,照实说了,“我与淮阴侯家没有打过交道,想请通判家的宋大娘子引路。”
“不用,”陆寓微看着她,语气坚定,“我陪小娘子去。我替小娘子开路,要比通判夫人有力量得多。”
开玩笑,他堂堂的平昌郡公、三司副督使,论起力量,宋大娘子哪里能与他相较。可陆大人总有一天是要回中京城去的,总不能事事都麻烦他吧。
天降神兵固然好用,可太好用了,就容易产生依赖。等神兵走了怎么办?她一样要学着自己面对。
谢郁文摇了摇头说不用,“不劳烦陆大人了,我自己来就好。”
陆寓微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了,“人各有所长。论生意经,我不及小娘子远矣,可要论摆阵势吓唬人,那天下能胜过我的却不多,小娘子与通判夫人两位加起来还抵不上我一根手指头。”
陆寓微十分坚持,学着她的语气,循循善诱起来,“何必舍近求远呢,小娘子是生意人,如何不明白能‘善假于物’,也是种本事。”
说得倒也很在理。
那就再依赖他一回吧……谢郁文想通了,朝他盈盈笑开,一边还大气地伸手,往他搁在案上的手臂轻轻拍了拍,“那成,回头陆大人再来宜园中,我让赵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陆寓微不置可否,他不想要吃的,他想要些别的。
既议定了,谢郁文算了算时间,最后拍板,“我放出了饵,五日之内,若谢赜上了钩,那他这把刀我便算使完了,第二日就来请陆大人,陪我上淮阴侯府上去。要是他不上钩,那也不等了,最晚就定在第五日。”
第39章
虽说官家的行踪确乎捉摸不定,可陆寓微与官家相识多年,多少能摸清些圣心,算算时日,五日的时间大约是有余裕的,便应下了。
正经事这就算是说完了,陆寓微心思还算清明,又绕回了先头的话上去,“待料理完了薛家的事,小娘子往后还有什么打算?”
翠微酒好入口,谢郁文不免喝得有些急,几盏酒下去,差不多也撑饱了,晚膳便没用多少,难得早早撂下了筷子,只对着陆大人闲坐。听他这样问,不由打开了话匣子,絮絮说开了。
“往后我可忙了,要多多挣钱,要守好谢家的基业,要光耀门楣,要为爹爹遮风挡雨……”
嗬,陆寓微听得愣了,好一篇欣欣向荣的愿景,没看出来,小女孩儿还这样志存高远,人生目标一个比一个宏伟。
她断续说了一大堆,陆寓微真正想问的,却一个字儿没说到。但也能领会她的意思,陆寓微渐听出了点眉目,在心中盘算着,这不是朵甘心开在内院孤芳自赏的水仙,她是要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幕天席地、野蛮生长的,直到成为一棵无人可撼动的参天大树。
陆寓微忽然对自己充满了自信。这世间能容得下娘子在外头抛头露脸的儿郎不多,若自家娘子还是个更有名气、更有出息的人物,能真心感到高兴的男子,就更少了。
可他陆寓微能。
他本就是这世间最强壮的大树之一,自不会顾虑,怕叫人遮去了锋芒。她若愿依他而栖,他乐得为她伸出阴翳,可她若有自己的想法,不愿依附人而活,他也甘心退居一旁,将四野的瞩目都留给她。
强强相遇,能够势均力敌,是人间乐事;甘愿互相成就,才是美事。
陆寓微一时没有作声,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涌出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来,闹得他心头一热——她若不愿嫁人,那当另说,可若她愿意,世间应当无人比他更当得起了。
大约是爱屋及乌吧,因为觉着她可爱,所以她的一切都喜欢。寻常闺阁中的小女孩儿说不出这些话,说了也没人会信。可她谢郁文说出来,就大不一样了。
喜欢之余,陆寓微还觉得有些钦佩。她有清晰明确的野望,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这一生要做什么,连他都自愧不如。
陆寓微由衷说道:“小娘子的愿望,一定是能够实现的。”
她一副“那是自然”的表情,豪气万丈地盏中酒一口气饮尽了,谁知动作太急,一口气没顺下去,杯盏还没撂下呢,就咳得面红耳赤,一边还硬要将台词说完了,“咳,谁都不能阻止……阻止我,咳咳,薛昌龄……不行,咳,谢赜,咳咳咳,他也不行……”
厅上就他二人,一径说了这许多话,酒都喝了两壶,不自觉就随意起来。陆寓微见状,忙离席,探过身来往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安抚着替她顺气,“着什么急,慢慢喝不行吗。”
他的掌心宽厚,隔着轻薄衣料,隐隐还能感受到一点温度。酒喝多了,反应有些迟钝,可触觉却变得异常敏锐起来,一点点细微的触碰都被放大,背脊上那一小处温暖,几乎变得滚烫。
因怕厅上积郁了酒气,先前侍女特意将窗留了半扇,此时渐透进来阵阵湿而凉的风。帘外雨潺潺,清幽的声响敲在窗棂上,愈发泛起一阵凉意。
谢郁文叫那凉意一激,不由自主一激灵,愈发觉得背脊上的温暖诱人起来,想要往那巨大的热源贴近。她支起身子,往前一凑,谁知这一下子,就撞进了他怀中。
陆寓微一时呆住了。她勉强仰起脑袋,先前咳得太狠了,眼中还噙了点儿泪,那模样,真是惹人怜惜到了极处。
“陆大人……”她也愣住了,伸手胡乱抓在他的衣襟上,脑袋已经不怎么转了,“你冷不冷?”
冷?他都快要烧起来了。
可她似乎真是冷,几乎在他怀里发颤。
陆寓微这辈子极少饮酒,自己的酒量究竟如何,他心中实际都很没谱。此刻有些头重脚轻的,怀里还撞进了这么个不大清醒的宝贝,陆寓微脑海中“嗡”的一声响,所剩无几的清明心神警铃大作。
这样不行,他该走了。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可胳膊腿却好像都有自己的想法,全不听使唤。陆寓微本能地环紧双臂,想箍着她坐正了,企图替她挡走些凉意。
两个聪明人,此刻竟是谁也没想到可以关窗,或是唤人来添衣服。
却是侍立在厅外的冉冉主仆连心,叫那夜风吹得一哆嗦的同时,一瞬间心灵福至——小娘子不会冷吧?
这么想着,转头推开半掩的厅门,探进半个身子,才要扬声问话,一抬眼,就撞见了陆大人将自家小娘子揽在怀里的一幕。
……这什么情况?
冉冉还算镇定,片刻的愣神后,三两步跨进厅上,挨到谢郁文身边,不好直接对陆大人吹胡子瞪眼的,只得牵着她的胳膊往自己身上靠,轻声唤她,“小娘子,小娘子晕不晕?天色不早了,去歇息吧。”
谢郁文确实有些坐不住了。她身子骨向来强健得很,可今晚多吃了两盏酒,时冷时热的,恍惚间好像又哪里不对头,脑袋已经隐隐作痛。
冉冉好声好气地劝她,谢郁文也不挣扎,顺从地起身随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