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69)
官家叫了免,又赐座,神色十分和善,“自南京府一别,五载有余,谢卿可还安好?”
谢忱这才好抬起头来,略窥圣颜。
谢忱旧日效命周军,官家身为先帝长子,自然是在幕府中常常见的。那时候,官家是十几岁的少年郎,虽叫时势逼着长大,仍不免显见几分少年人蓬勃的锐利。
可眼下,亦不过才二十四岁的官家,望之已浑然是雍容沉稳的帝王气象。
谢忱自然说一切都好。
官家微微露了一丝笑,就着忆旧的话头,慢慢换上了家常的语气,“谢卿这园子不错,朕一路行来,虽只瞧了个大概,但叫朕说,比中京城外的玉泉行宫也不差。”
天子夸你家园子比自家的好,那是夸赞吗?谢忱只得又离座跪下,涔涔然请罪,说不敢逾矩。
官家停了停,淡然摇头,“朕不是这个意思,”又问,“这园子叫什么?”
谢忱回答还未及题字,“承蒙官家看得上,草民斗胆请官家赐名。”
官家有几分意外,含了点笑,却不说好,“以谢卿的文翰,要朕在谢卿跟前舞文弄墨,那是班门弄斧了。”往外略扫了两眼,也没说不好,“朕再看看,过两日再说。”
这话没法接,谢忱瞧不准官家的脾性,一时也没吭声。几年不见,官家除了相貌没怎么走样,气韵行事性情上,与谢忱当年的印象中一比,就全不是同个人。
不过也难怪,那会儿是清君侧,眼下是当皇帝,那能一样吗?快六年过去,天下走马灯似地转过了许多事,先帝甫称帝,官家就封了太子,两年后先帝崩,太子践祚,直到今天,身份之别已如云泥。
官家年轻,要将这新定的江山坐稳,其中的万般艰难,也不消多说。困境历练人,脾性大改,也不足为奇。
堂上一时有些冷。一直没开口的梁王与陆寓微,出于这样那样的缘由,对谢家都是百般眷顾的,见状,下意识就想替谢忱解围。
梁王先开口了,“皇兄此来余杭,一路可还顺遂?”
官家没料想梁王会开口,睨了他一眼,语气不怎么客气,“但凡你不给朕惹事,朕就顺遂了。”
梁王叫他一句话噎着了,有些不满,小声抗议,“臣没惹事,臣这些日子在余杭城里收敛得很,皇兄要不信,只问陆公。”
官家懒得理他,停了停,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又落在谢忱身上,“谢卿不是有个女儿,名叫‘郁文’的?朕在中京城,也久闻大名多时了,今日来此,终于有机会见上一见。”
官家忽然提起谢郁文的名字,在场的三个人,一个赛一个的心头一哆嗦。
谢忱只得硬着头皮回话,十分为难,“小女从小叫草民惯坏了,十分的不知礼数,近日为迎官家行銮,草民恐她添乱,冲撞了圣驾,就将她赶去城里的宅子待着了,眼下并不在山上。”
官家“噢”了一声,言简意赅地吩咐,“明日赐宴,叫她来。”
官家南幸,头一桩要紧事自然是会见江南路的臣僚,于是早拟定了第二日赐宴鸣春山,命余杭官员及勋爵一径列席。
谢忱只得应了是。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欢迎大家后天来看官家作妖。
第50章
谢忱一脸的不称意,官家冷眼瞧在心中。谢忱的话他是一个字不信,底下人的奏章写得清楚,谢忱将泰半家业都交女儿过手了,那能是个糊涂人?
将女儿藏着不肯叫她面圣,是将他当贼防。
“郁郁乎文哉,吾从周”,都上表天听了,说好要“从周”呢,这会儿还来这套?江南地界上,真让谢家当成了霸王。
心中这样想着,眼底也不过微芒一闪,侧过头去,朝下首一扬,“你亲自去,知会谢家小娘子一声,让她明日上鸣春山来——好好说,别冷着脸,金尊玉贵的姑娘,惊不得吓。”
陆寓微侍立在侧,军中出身的练家子,垂手随意立着,背脊都绷得笔挺,连浮尘都落不住似的。听官家点了他的名,陆寓微笔挺的腰骨弯了弯,凛然应是。
歪打正着指派给他这么一桩差事,陆寓微心中喜忧参半。官家忽然对谢家小娘子上了心,也不知道还备了什么后手等着她。
另一侧,梁王却心思活络起来。谢小娘子上鸣春山来,在官家面前过了明路,他若再说动了她,直接就能往官家跟前请个恩旨赐婚了,岂不便宜?
当下心头一热,咧起笑,朝官家那头凑了凑,“皇兄,不如让臣去,更显出天恩浩荡……”
官家连眼神都没赏梁王一个,“有你什么事儿,给朕安生呆着,别老想着四处瞎晃悠。”
梁王叫官家一句话噎回来,也不以为意,转过头去朝陆寓微拱了拱手,“那只好劳烦陆公了。”
梁王在官家跟前儿就是这样,插科打诨惯了,毕竟两人小时候也没有君臣的名分,与寻常嫡亲弟兄间相处没两样,虽然一个成器,一个差得远,可梁王并不怵他,至多在御前行事说话时,稍警醒些,可要说伴君如伴虎似的,梁王他还真没有。
甚至还不如对陆寓微敬畏更多。陆寓微一听梁王这话,就十分不爽——劳烦什么劳烦,用你来劳烦?抬眼一扫,梁王萌动的笑意就僵住了,再没二话。
臣下间的眉眼官司,没能逃过官家圣目如炬,结合适才的情形,圣心很快转过了弯来,“周昱斐,”连名带姓地喊梁王,世上怕也就剩下官家一人了,“你与谢家小娘子相熟?”
“熟得很,”梁王逮着了机会,上赶着铺路,“臣来余杭这些时日,有幸结识了谢家小娘子。小娘子打理着谢家不少生意,平日里忙,偶尔闲下来与臣同桌吃饭,常感念天恩,说官家圣明,而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谢家有施展拳脚的天地,全赖官家治世有方。”
……
这也太假了。
要说梁王确实是个直肠子,半路出道的帝王家,政治嗅觉是半点没有,自以为悟到了些圣心所向,便着急忙慌替谢家表忠心,顺带提一嘴自己与谢家小娘子过从甚密。
梁王对自己的急智还挺得意,谢忱与陆寓微听得差点吐血。
官家自然也不信他这话,胡说八道到了一个地步,倒反生出点趣味来。
官家勉强扯出了点笑,“哦,那更得见见了。”说罢,对陆寓微挥挥手,“你去办吧。”
陆寓微领命下山往宜园去。进城的路不好走,迎驾时铺设的路障要一点点撤,市井商贩们则一刻没拉下地恢复了营生,愈发显得街上拥挤。
暮色渐起,又是这将夜不夜的饭点上。她多半又会伶牙俐齿地留他用饭……陆寓微漫漫在街上勒着马,心中迫切,却又有些近乡情怯。
一路磕磕绊绊地行到宜园。这阵子他算是常客了,门房上的小厮早将“中京来的陆大人”认了脸熟,也都看的出来自家小娘子待见他,还不等他开口,满面春风地迎上来,“今日官家行銮驻跸鸣春山,陆大人怎么这会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