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从周(75)
近来薛郎君的壮举满城风闻,早不是什么新鲜事,谢忱说这番话,也是当着众人的面,再次将谢郁文撇干净的意思——全是薛家郎君德行有亏,与自家女儿半点不相干。
官家曼应一声,垂目扫了眼地上跪着的谢家两代当家人,心头有些快意。谢家是余杭的根基,这个事实叫他既心安,又不安。心安于谢忱到底不是那些勋贵,家族倾颓下白手起家的商贾,财势再盛,也要规规矩矩给朝廷纳税银,即便账目上做些欺上瞒下的手脚,那点危害,与隐匿田垄人口的勋贵之家,不是一个量级。谢家稳,那江南路的赋税便不会差。
不安在于谢家的态度。谢忱是追随先帝的旧人,少年登科的儒生,旧年在周军帐下,除却财货上的鼎力襄助,治国理政上也颇有心得。先帝在时,谢忱不愿入朝,却时不时有奏表上达天听,与先帝说一说江南路的民生大计。
可他登基后却不是这样。他几次三番地借江南路官员的手,向谢忱递去橄榄枝,可谢忱却三缄其口,没有半点回应。
他要清理江南路的世族积弊,若谢忱愿意做那把刀,他的大计会顺遂百倍。可他若不愿……
此等态度,很难不让官家有疑心。
紧邻着江南路的东海王,可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谢忱若不愿选边站,官家也不好明着对国朝股肱下手,可谢家,不是早晚要交到这个不满双十的小娘子手里吗?
拿捏一个小娘子,那还不容易?
官家笑意淡薄,“朕常听先帝提起谢卿,说谢卿高义而有大才,朕耳濡目染,亦深以为然。谢卿是国朝的功臣,朕铭记于心。”
调起得这样高,谢忱与谢郁文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只静静等着官家的转折。
果不其然,官家的话戛然而止,顿了顿,笑意愈深,“听说谢小娘子婚事上不顺遂,朕心甚忧。可姻缘之事,也非朕力所能及,朕思来想去,只有替小娘子添尊荣了。既然从前的亲事退了,那往后,谢家不论再要与哪家结亲,都记得来告诉朕一声,朕替小娘子掌眼,若是个好的,朕亲自下旨赐婚。”
厅上的人都不是傻子,这话还听不明白?什么要替小娘子添尊荣,分明是要拿捏住她的婚事,若官家不松口,随她选了什么人,都嫁不成。
……
官家好手段。
谢郁文一边谢恩,一边在心中大骂官家无耻。谢家没什么不臣之心,错综复杂的朝局里只求自保,官家非要叫她谢家甘愿俯首,成了他手中的利刃,才肯罢休吗?
她本来就出名,官家两声谢郁文更是喊得她成了众矢之的,满屋子女眷细细碎碎的议论声飘进耳朵,真叫她烦闷极了。
索性离席出来。出了“一蓑烟雨”的院子,左顾右盼,实在找不出什么清静地方,干脆往“云散月明”去。
官家赐宴,园子里的守备往“一蓑烟雨”调去了不少,院门前只留了两个禁军。谢郁文上前去,却还是叫人给拦了下来,“朝廷官员留驻,小娘子止步。”
她无奈,只好退去,转身却见到了陆大人。
她从宴上溜出来,陆寓微跟了她一路。
先前官家一席话,谢郁文大骂他无耻,陆寓微却觉得还不算太差。叫官家松口方能嫁……旁人求不得,他陆寓微还求不得么!
在其位,谋其政,官家对于谢郁文的处置,未见得是私心,不过是要借由她的婚事换取等价利益,而这利益,他陆寓微出得起。
追随周军至今十余年,陆寓微看得清楚,官家是个野心勃勃的君王。而今周家的江山不算太稳,东南仍有龙堃占山为王,迟早有一场大仗要打。朝廷缺银子,中枢与世家的角力又是另一场硬仗,还有吏治,北境边关……太多要官家操心的地方。
他陆寓微,是官家宏图中的一颗棋,还是举足轻重的一颗。既如此,反倒给了他不少筹码,可以待价而沽。
官家所求的太多了,他只求她一个。
这应当不难。
圣心难测,陆寓微却化繁就简,百万军中直取上将首级。君王志在天下,私人情绪便不足道。
圣心不需要测,永远只向着天下的利益,向着青史留名。
陆寓微心智不在钻营宦海,悟透了此节,他便不太爱费心思量了,此刻心情尚算松快。可适才见谢郁文不太顺心,便也甩脱了人,悄悄跟住她,想宽慰她一番。
一路就跟到了“云散月明”。
陆寓微走上前来,神色柔和地看着她,“小娘子来寻什么?”
谢郁文说寻清净,可脑袋一歪,望向他的眼神里分明有无边欣悦,似坠了一溜星光。
陆寓微忍不住一笑,朝她扬一扬头,示意她跟着他往里走。经过两个门神似的禁军,陆寓微步子一顿,“小娘子今日没来过‘云散月明’,你们也没见过她。”
两个禁军目不斜视,毫不犹豫,凛然应一声是。
再往里走,绕过了迎门的一重悬瀑,陆寓微脚步慢下来,与她齐肩并行。悬瀑的潺潺水声是天然的屏障,院子里头的声音传不到外面去,这也算是一重清静了吧,“里头全是我的亲军,你不必担心。”
什么不必担心,说得好像她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谢郁文方才宴上滴酒未沾,此刻在陆大人身侧,脸却有些烧,眼波嗔怪一横,“陆大人也学会说笑了。”
其实不是说笑……不过眼下也不计较这个。再没有人盯着了,陆寓微侧头,视线大大方方落在她身上。
她穿一袭温吞的绿,适才在宴上,琉璃彩灯通明烛火,衬得她清淡似初夏的新荷。满溢的华彩间方凸显出清淡的好来,她身姿楚楚地跪在那里,姣好的眉目虽不可辨,都叫人忍不住多盯上几眼。
陆寓微当时就觉得自己失算了,做什么要去特特叮嘱她打扮素净些呢,倒叫她更惹眼。
有些人,就是衣衫褴褛都会发光的。
不过眼下她显然有些蔫,陆寓微宽慰她,“官家不是苛责的人,那番话并不是针对你,你别往心里去。”顿了顿又说,“左右你眼下没有想嫁的人,官家这话,也无甚妨碍。”
这话谢郁文就不爱听了,不是针对她,也是针对谢家,有什么分别么。她想不明白,“怎么你们都觉得官家是个好人呢,是我眼瞎了吗?”
这下也不与陆大人并肩漫步了,就近往回廊边的美人靠上一坐,扭身向天上看月亮。
小娘子气鼓鼓的,这场景真是太新鲜了。陆寓微觉得惊异,更多却是沉醉,不远不近地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遇上什么事了,和我说说。”
谢郁文这才发觉,今晚陆大人好像有点儿不同,开口闭口你啊我的。他从不这样,一向淡淡地有礼地称她小娘子,这忽然间改了称谓,亲近之余,还有些家常的味道。
怎么一下改了性子呢?她留神往陆大人面上打量,“陆大人晚上吃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