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江望断明月台(60)+番外
“你反省的如何了?”
江冲来时便想好了说辞:“臣身为皇亲国戚,却做出如此有辱皇家颜面之事,实无颜请求圣上宽恕。请陛下重责下臣,臣绝无怨言。”
圣上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毕竟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精神和体力都早已大不如前,也许是意识到让江冲即刻娶亲不大现实,便在此基础上退了一步:“只要你和韩应之断绝往来,朕可以当此事从未发生过,从前怎样,今后亦然。”
江冲站在玉阶之下,低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从他的角度看去,最多只能看见一双绣着日月山河的黑色缎鞋。
他深吸一口气,做好面对圣上暴怒的准备,沉声道:“哪怕陛下因此将臣削爵贬为庶民,甚至打入天牢,臣都绝无怨言,唯独此事,恕臣不能从命。”
出乎江冲意料的,圣上并未发怒,反而有几分早已料到他会这样回答的样子。
可见这段时日秦王殿下没少为他这事费口舌。
“你可有想过日后?等你七老八十,旁人儿孙绕膝安享天伦,你呢?身边连个陪你说话的人都没有。”
此时此刻,圣上仿佛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倒像个苦口婆心盼着不肖子迷途知返的老父亲。
江冲敏锐地体会到了圣上的这种心态,也随之软化了态度:“臣……尚未考虑的这般长远。”
他若将考虑过本家嗣子的事说出,只怕会招来圣上无情的镇压,甚至牵连到韩博也有可能,倒不如留一丝余地,让圣上以为他不过是一时的兴趣。
果然,圣上听了这话面色稍缓,苦口婆心道:“韩应之固然出色,可他再怎么出色也是个男人,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两个男人能白头偕老的。你是朕的外甥,只要你愿意,大梁的女儿家任你挑选,大可不必为了一个男人冒天下之大不韪。”
江冲微怔,他的心意永远不会改变,但却不能不为圣上的这番话而动容。
圣上从御座起身,缓缓走到江冲面前,这才发现江冲眼底闪烁着泪光。
他轻声叹息,拉起江冲的手,将一枚金字令牌放在他掌心,“朕可以不逼你成婚,但也不能容忍你在京城胡闹,离京一段时日,去高振帐下磨磨性子,等想明白了再回来。”
说完,圣上按了按江冲的肩膀,缓步离开。
直到余光瞥见圣上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中,江冲松开紧咬的牙关,空旷的大殿里,滴漏声异常清晰。
好险啊!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去向圣上试探驸马战死上榆的真相。
还好及时忍住了。
跨出殿门时,江冲有点腿软,多亏了门外守候的马德明扶了他一把。
“多谢。”
“圣上命侯爷您三日内离京,您早些回府准备吧。”马德明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江冲握着圣上给他的令牌,脸色有些发白,点点头,“我知道了。”
*
古人认为,黄昏时分阴阳交替,此时男女结合顺天应人,故称为“昏礼”。
江文楷迎回新妇,进门时方从小厮口中得知江冲入宫的事,视线一扫,见韩博混在人群中向他点头,遂稍稍放心。
侯府大门外,早有一众小辈们等着拦门,朱漆大门的一侧站着一位阴阳先生,他手里挽着一只大篮子,篮子里盛装谷物、豆子、铜钱、果子、草节之类的,一边口中念着祷告祝愿的吉利话,一边将谷豆钱果扬手抛洒出去,引得小孩子们争相捡拾,此谓之“撒谷豆”,俗话又叫做“厌青羊”、“等杀神”。
待媒人扶着新妇下轿,踩在地面铺好的毡席上,脚不能接触地面,一女捧着精美的铜镜后退着行走,引着新妇跨马鞍蓦草秤上过,进门之后,在新房外一间临时用作休息的房中安置,此谓之“坐虚帐”。
众女客饮过三杯之后,江文楷穿上公服,头上插满宫花,有点类似于状元郎的打扮,在中堂放置一张坐榻,榻上又安置一张椅子,女客们请江文楷“上高坐”,而后媒人端来美酒,请江文楷连饮三盏之后才能从“高坐”上下来。
新郎官俊美的面颊上泛起薄红,一众女客看得兴致高涨,起哄得更加卖力。
新房门额上挂着彩缎,待江文楷进入新房后,女客们争相撕扯成小片,此谓之“市利缴门红”。
吉时一到,江文楷进入新房,由男女双方各出一段彩绸,在中间绾成同心结,两位新人各执一头,江文楷倒退着引新妇出门,到祠堂前进行参拜。
参拜过后却是由新妇倒行,回到新房行拜见礼,此过程中新郎新娘始终保持面对面。
礼毕,新人坐床,新娘侧向左,新郎侧向右,众女客们以金钱彩果行“撒帐”礼。
而后男左女右,分取少量头发,男女两家各出匹缎、钗子、木梳、头须之类,此谓之“合髻”。
然后取出两只以彩线连接的玉盏,新人互饮一盏,此谓之“交杯酒”。
饮罢,新人将手中酒盏并花冠子掷于床前地面,只见玉盏一仰一合,众女客连声道喜。
新妇羞得满面通红,江文楷也跟着傻笑,被众人推搡着出门向来道贺的亲朋好友们敬酒道谢。
江冲得知错过了婚礼,便从偏门进府,回房换了衣裳再来前院帮着敬酒宴客。
江文楷接连敬了十二桌的宾客,纵有好友们帮着挡酒,也不免饮下满腹的酒水,正酒意上头,转眼瞥见江冲接过自己手里的酒杯,瞬间清醒:“三哥,你……”
江冲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对宾客道:“俊昌不胜酒力,这杯我这个做哥哥的替他喝。”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江文楷见他神色并无异常,便安心了。
孰知在场宾客有一半都是为着江冲来的,他不来凑热闹还好,他一来,有些格外好事者便带动同桌的宾客一同给江冲灌酒。
如此几桌下来,江冲比江文楷醉得还厉害些,被人扶到暖阁喝了碗醒酒汤才勉强好些。
“秦王世子呢?”
“已经送回去了,重明去送的。”莫离答道。
江冲脑子发懵,一时也想不起来更多,按着额头摆手让他退下。
暖阁后面紧挨着一方小荷塘,正值初夏,沁凉的夜风犹如一双纤纤素手,拂过层层叠叠的荷叶,轻柔地卷起窗边的纱帘。
风过无痕,却留下了满室幽香。
恍惚间,江冲做了一个梦,梦里也是这样一个宁静舒爽的夏夜,也有风。
清风穿过竹林时,“沙沙”的竹叶摇摆声应和着周遭的虫鸣蛙叫,当真是好听得很。
不远处,临水的小榭里似乎有人的交谈声,江冲走上前,拨开纱幔一角,却被扑面而来的白色浓雾迷了眼睛。
身后忽然传来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猫着腰垫着脚尖向他靠近。
江冲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白净俊秀的小少年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
可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大而空洞,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一丝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