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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瘠玫瑰(58)

作者: 陈阿塔 阅读记录

他穿着单薄的西装,没有驾车离开,而是顺着山路向墓地行去,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被森冷漆黑的山林吞没。

墓地寂静阴沉,乱舞的风在林木间呼号,谢西然站在江如的墓前,身姿挺拔,脊背笔直,却显得那么萧索,孤清。

墓碑上,黑白照片,女人眉眼秀气,笑容可亲,温柔地注视着他。

谢西然在这束温柔的目光中渐渐低下头颅,他无地自容,在这个真正无私的女人面前他深刻地感到惭愧自卑,她才是无私的馈赠者,不求回报的给予者,而他不止想要回报,还想要得太多。

回想这两天与江春娣的摊牌,她从头到尾没有跟他说过一次侮辱性的重话,老人家保持着尊重与爱惜,最后也没有怪罪他。

谢西然的肩膀在颤动,铺天盖地的负罪感袭来,沉重得他几乎挺不直脊背。

如果怪罪他多好,如果责骂他多好,江春娣越是凶悍无情,他才越是能够解脱,越是能够一意孤行,强势地心安理得地坚持下去,然而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如傅语诺没有给过他机会。

谢西然弯腰撑住自己的膝盖,五脏六腑痛绞成一团,呼吸牵着心脏一路麻痹到指端。

他还可以坚持吗,当沉船的另一端站着的不止是傅语诺,还有她的家人,她的母亲,他背弃的良心,他还有脸坚持下去吗。

冰凉的风雪淹没了迷茫的追问。

*

再醒来时,霞光在天际扯开撕裂的大口,红日跃跃欲试,从山峦背后探头,灰白的群鸟自天际一掠而过。

尖削的北风刮擦着脸颊,谢西然从疼痛中冻醒,长腿曲折了一夜,后颈压着大理石的棱角,他四肢僵硬,揉着酸痛的关节站起来。

墓地静默无言,满目凄然。

高档西装折出了痕迹,脑后一撮头发被压得支棱着,安普的最高执行官从未如此不修边幅。

谢西然走出墓地,沿着山路缓慢下行,他还没想清楚下一步该去哪里,是江家,还是回南城。

索性先去喂饱自己。

在路口的早餐摊买了油条和馒头,他像城市底层的每一个劳碌者一样地不拘地蹲在路边吃东西,旁边有个人莫名其妙地瞅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凑不过来打探,兄弟,你屁股下面坐着的这件高仿西装哪里买的,我看面料很好,仿得不错,给我介绍一下?

谢西然笑了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起身离开。

那人低头一看,安普医疗,CEO,谢西然……什么玩意儿?他把名片揉成一团丢到一旁,又认真地啃起馒头。

谢西然回到车上,扭身从后座翻出一套干净的西装,换上,再掰下方向盘上方的后视镜,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将刘海一丝不苟地抄到脑后,重新戴上金丝边眼睛,英俊的男人习惯了保持整洁和体面。

他降下车窗,手肘压在窗户,徐徐地抽尽一支烟。

袅袅烟雾隐着如墨的眉眼,远天的厚云遮挡着初升的旭日,霞光从云后射出,将破未破。

一支烟毕,人也好似回复了一些精神。

但他还是茫然,该去哪,傅语诺在哪,疼痛后知后觉地顺着尾椎骨漫上来。

痛,真的很痛,但他还没有放弃。

谢西然升起车窗,刚准备打方向盘,手机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是孙戴安。

“老谢,我打探到了一点消息。”孙戴安在那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惹得他不耐烦。

“有话快说。”

“你别这么急躁,”孙戴安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说,“阿诺好像病了,她见宋桀不是约会,是……是为了治病。”

谢西然的耳边嗡地响起一阵轰鸣,像同时有几万伏电流穿梭而过。

“你说什么?”

往后的话变得忽近忽远,断续模糊。

……她得了躁郁症,三年前得的,当时还挺严重,我从宋桀电脑里查到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我问了他,他说她不敢让你知道,怕你自责。

“孙戴安,你大声点?”

……说是本来已经好了,最近不知道怎么地好像又有复发的意思。

“喂?你还在吗?”

……

谢西然捂着嗡鸣的耳朵,艰难地捕捉对方的话语:“你的意思是,她的病因……是我?”

孙戴安再说什么他就听不清了,彻底听不清了,谢西然用力攥着方向盘,手指指节发白,压抑颤动的瞳膜映出远天旭日,火红,热烈,万丈霞光破云而出,如一团流火滚滚燃烧。

大脑一片混乱,夹杂着剧烈的耳鸣共同摧毁着他,谢西然痛苦地捂着耳朵,睁眼,闭眼,画面扭曲,手握不住方向盘,他被刺眼的霞光灼伤,眼眶烧得涨痛酸涩。

躁郁症?什么时候?为什么发病?

为什么害怕他自责?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他猛地一踩油门,狂风敲打车窗,陌生的街景疯狂倒退,他像要直直开进太阳里去,开进无穷无尽的白光里去。

太多被遗忘的细节,太多不可回首的争吵谩骂,记忆似潮水淹来,旧日场景是燃烧的走马灯在眼前跑过。

是在酒店转角的那一吻?

还是更早以前,他逼迫她与初恋男友分手?

抑或是后来的某一刻,她妥协地亲吻他的唇瓣?

……

是哪一刻,是从哪一刻开始,他令她作呕,他令她厌恶,他令她躁郁发狂,直至生病就医?

他总以为她太小,他总以为他可以包容她的任性,可以承受她的伤害,可以卑微地等待她想通,等待她爱上他。他原本坚信没有人会比他更好,他愿意让她做一辈子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然而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她没有改变,她没有想通。

她与他相差了十多年,这相差的十多年岁月就像一把利刃,刀柄攥在她的手里,刀尖则永远冲向他,受伤的是他,再受伤不过一个他——

他真以为如此,他狂妄地以为伤口都在他身上!

而今答案揭晓,他才是彻头彻尾的刽子手!

他亲自递给她一柄双刃的尖刀,她在伤害他的同时亦在凌迟自己。

原来锦衣玉食没用,无忧无虑只是假象,他的存在,他的爱意本身,就是对她的无尽掠夺。

谢西然还记得他最初收养她时的心意吗?他出于感恩、出于怜爱收养了她,他说过她从没在亲生父母那里吃过一点苦,他也不会叫她吃苦,他曾经那么疼惜她,舍不得她受一点伤,如今却是他伤她最深!

浓烈的红霞穿透车窗,穿透身体,烧心蚀骨,血肉狼藉,太痛了。

他曾经愿她善良、美满、幸福、健康,他曾经用尽资源希冀将她培养成一个优秀的、顶天立地的人,他未有一刻想要自私地占有她,他是那样热切而纯真地爱着她。

他一开始只是想当她的叔叔啊,为什么变了呢?到底是在哪条路上走岔了道,他还可以回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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