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妻书(2)
所以,绢子根本没有想到明丽是第一个来索债的人。详细的过程她真的不想回忆,也回忆不起来。明丽踏进她的屋子的那一刹那,她本来想抱住她痛哭的——她在电话里告诉明丽姨妈过世的消息。她想明丽是一定不会不管她的。明丽一定会给她想办法的。
绢子没有想到明丽对于姨妈的去世比她还要震惊、心痛和惋惜。要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明丽的婚姻并不幸福,明丽原本打算跟着她去加拿大的,明丽借给她的一万块钱是挪用的公款,“下个星期一定要还回去,不然你就是要了我的命了。”明丽可怜巴巴地说。
绢子看着明丽那张比她还悲痛的脸,觉得自己以每分钟十年的速度开始衰老。在此之前,她是25岁的人18岁的心态,在此之后,她是25岁的人45岁的心态了。
送走明丽,绢子在房间里唯一的钢丝床上躺下,愁肠百结地谋划怎样才能在下星期一以前弄到1万块钱。对于明丽,恩,该怎么形容她的感受呢?不,已经不需要形容了。此时此刻,绢子已经完全无法顾及自己的感受,她首先得解决问题才行。
绢子想了又想,其间还起床来泡了一碗方便面,从上午想到下午,都没有想出办法。事情到了这一步,她根本就不敢想像自己还有朋友,她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弄到1万块钱给明丽。真的,所有的招都想尽了,没有办法。现在的绢子怎样才能有1万块呢?工作是3个月前就辞掉了的,身边的东西是卖光了的,即使现在想去傍个大款,出卖□□和灵魂,人家恐怕都要嫌弃新寡吧!
不知不觉间,月亮升起来,绢子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忽然思念起赵明来。真的,那时侯他总是把她照顾得很好,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喜欢把手放在胸口上,然后一个恶梦接一个恶梦。赵明总会把她的手轻轻拿下来,一个夜晚总要拿好多次。即使是在赵明自己也睡熟了的时候,也能从她呼吸的异样中判断,然后下意识地帮她拿下来。
一念至此,绢子忍无可忍,终于哀哀痛哭起来……
第2章
绢子按响了门铃。在等待的短短时间里,不是不忐忑的,有好多秒想夺路而逃。但是,门开了,主编那张扑克牌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笑容:“啊,是你啊,进来吧。”
绢子硬着头皮在人家的客厅里坐下,把一个塑料袋轻轻移了移,小声说:“给孩子带了点水果来,实在是不好意思……”话没说完,一张清秀的脸几乎要滴出血来。
主编扶了扶眼镜,不说话,静静期待她的下文。
“我……我……”绢子事先打了很多遍的腹稿一句也说不出,但心里明白不说又是不行的。闭了闭眼,假装已经忘记自己辞职的时候发布的国内远远不如国外好的理论,挣扎着说:“主编,我想……我想回来上班。”这句话一出口,觉得身上一松,等待裁判。心里打定主意:无论主编怎么嘲笑、训斥都唯唯称是,如果主编推托,她就哀告,就不走,就赖定在这里,如果有必要,就哭,就求,要下跪也不是不可以。
主编还是没有开口。绢子不敢看人家的眼睛,把头垂得低低的,也不说话,想到自己曾经在办公室里说主编是更年期加上家庭生活不幸福,所以脸上总是没有笑容,还被她当场听见的情形,觉得喉咙一阵阵发紧。
时间仿佛是凝固了一般。终于,主编起身,进了房间,然后又出来,递给她一张纸,“你的辞职报告我还没有交到上级部门。你的编制也还在,明天就来上班吧。”
绢子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大颗大颗地,好半天才抬起头,望着主编。“这几个月我给你考勤是事假,奖金没有了,只有基本工资。还有,报社给已婚的职工准备了几套单人房,你符合条件,如果愿意的话,明天到后勤部去拿钥匙。”主编的扑克脸一点表情也没有,不动声色地说。
说来好笑,绢子这时候在心里反复发誓:“我永远不说你是更年期综合症了!我永远不说你是老巫婆了!”
绢子回到单位以后才慢慢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在得意的那些光阴中,她一个小小校对,开着帕萨特上下班,自己又不知道收敛,说话有时还免不了刻薄,不用想,就知道树敌无数。现在落魄地住在单位的宿舍里,要债的电话天天打进来,趁愿的看笑话的真是要多少就有多少。还有那些以前和绢子经常开着玩笑的男同事,现在一个更比一个躲得远,就当她是□□风。
说实在的,绢子以前对自己的女性魅力那真是很有几分自信的,现在也明白过来了。倒不是新寡的身份碍事,而是那20万的债务实在是令男人胆寒。其实,对于真正有能力的人来说,20万也真算不了什么。可那些有能力的为什么要来承担她绢子呢?现在她已经渐渐明白自己性格真是一点不可爱。长相也不过中人之姿,以前大家宠着,一半是看在她手段豪爽的份上,另一半是因为她是赵明的太太。倒不是说赵明就是多么了不起一个男人,而是女人有人认领,有人在人前人后为其担着一份干系,是要矜贵一些。
想明白这些道理,绢子沉静了很多,以前的飞扬个性都收敛起来。饶是如此,办公室里仍然有一双双大脚踏上头来——校对确实是个九流职位,人人都可以支使的,比新来的杂工还不如。因为他们在传说杂工是社长农村老家的某个远房亲戚。绢子处在了最底层,似乎周围的人一个个都要仰视才见,但也正因了这样的位置,她是看得越来越真切了。随着这份真切,她的一颗心是越来越冷,越来越灰。这样的感慨才是要人命的,因为不知道这样的生涯何时是个头。
明丽的钱催得很紧,以现在绢子的智慧自然是可以判断她的钱根本不是挪用的公款,只是考虑到绢子的还款能力,生怕一拖十年。绢子也不着急,慢吞吞地说:“我现在工资也就1000出头,好歹要400元做生活费,这样好了,我分期付款,一个月还你600。如果实在不行,也没有办法。”明丽对她的现状当然是一清二楚,当下答应,还找丈夫出面,让绢子写下个凭证。绢子的圆珠笔尖落在纸上的时候,真是觉得感慨得想要干一杯烈酒。如果不是自小从姨妈那里学的那股骨子里的悍性,只怕早就上吊了罢。
其他债主当然也不好对付,但是绢子的情况明明白白地在那里摆着,大多数人都只好自认倒霉,慢慢排队等着绢子分期付款。个别心地宽厚一点的经过最初的震惊以后,总算想起绢子刚刚失去了两个亲人,长叹一声,安慰一两句。
日子就这样流水一样向前,转眼,又过了半年。在这半年里,绢子沉闷地生活着,所有的余钱都拿来还债,连电视机也添不起一个,完全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出于无聊,拣了办公室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谁丢在那里的一堆自考教材来看,然后参加了一次考试,没想到居然一下子过了5科。照这样下来,她一年应该就可以拿到本科文凭。拿到成绩那天,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真想找个人分享一下。想来想去,又按响了主编家的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