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金缕曲》亦是她的回应。他击节浩叹,长歌当哭,留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不愧是他的女儿,他的弟子。有那样一天,寂静的院落中,忽然出现了几个皎皎的身影,她惊得不行。父亲说,那是些正直的江湖义士。中有一人,白衣出尘。她低声问父亲:“那是不是,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父亲微笑。
她坐在腊梅花后面,弹奏她的《金缕曲》。一时座中沉寂,都为这大漠孤烟,铁骨铮铮的声音所中伤。腊梅花落了下来,她心里一动,有意无意,手指撩到了另一根弦上,发出错误的琴音。那人回头看过来,正撞见她探询的眼光。她一慌,低头就跑了,也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不要回想,不要回想。那都是少年时轻丽透明的梦境,狂风吹尽深红色,回首相看,满目疮痍。
那一晚父亲来到她房里,捧着一架古雅的七弦琴,说是风尘三侠临走前留赠的。“走了?”喑哑琴,是经东海风篁岛收藏三百年的宝物。宝剑赠壮士,红粉赠佳人。此琴就留给苏小姐,弹奏她那《金缕曲》。
“我还是放心不下。原想——原想托他们关照你,不过……”苏靖梅欲言又止,忽然道,“此琴曾经三侠的师父程朱程大侠亲手修理,据说,不仅音色高亢凛冽,而且尚有防身的机关,藏在琴箱之内……将来大变之日,或者能护得我儿性命,也未可知。”
她轻轻的抚摸着琴面的纹理,那些话恍若未闻,半晌方道:“父亲说笑了。就算大祸临头,孩儿也不需要外人关照的……”
父亲又是一声长叹,背过身去。窗外梅花如雪。
玉流苏的眼光朦胧了。她不敢再看那眼神、那背影。妖冶的夜色吞噬了回忆的清淡。幻出父亲的眼睛,布满血丝,訾目欲裂,灰袍片片撕碎,露出密密麻麻仙谋奚恕?
父亲终于出事了。他甚至不是被暗杀掉,而是被名正言顺的带到这个十字路口。秋日萧索,浮云无光。她是拼了一死才偷偷跑出来的,却藏在围观行刑的人群中,不忍让他看见。他虚脱的靠在牢笼里,粗重的铁链子下皮肉溃烂,露出白骨。只剩下一对瞪大的眼睛,不屈不挠的宣告自己的愤怒。
她掩住了眼睛。
就在那一刻,人丛中忽然爆出了一片尖叫声,接着潮水般迅速退开。似乎有千军万马从天而降,雷霆般有人喝道:“苏御史无罪!”
是漫天光华,把阴霾如夜,死寂如铁的皇城,齐刷刷劈成两半。从天而降,三只羽翼矫健的大鹏,落到囚车四周。刀剑削铁如泥,风扫落叶,把父亲的禁锢一一劈开。
玉流苏不敢相信,她在传奇里读到过这样的故事。是谁是谁?她心里的弦绷到了极致。
那个冲在最前面的白衣人掠过她的身边时,她一眼就看见了他的眼睛,认得的,顿时恍然大悟,激动的颤抖起来。还有那个沉稳如磐石的青年,那个轻灵如紫燕的少女。区区几队官兵,被他们轻轻掠倒。那功夫,几乎不是人所想象的。父亲得救了,得救了?
人群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四散逃窜,她听见一些声音切切私议:“风尘三侠,风尘三侠出手了——”
只见白衣人凌空而起。她只觉一道如雪的剑光,笼罩了整个天宇,那种明亮毕生不忘。
囚笼变成了千千万万碎屑。父亲木然倒了下来。
忽然,他们三人全都停住了手,眼神是不信,又是愤怒。“谁杀了苏御史——是谁!”
父亲——苏靖梅已经死了?
玉流苏一怔。
情势转眼起了变化。原来那奸臣留有这样一手。玉流苏只觉头晕目眩。他们好狠,好狠。暗暗的折磨死了父亲,还要拖到这菜市口来对尸身行刑,掩人耳目。
“不要放过了贼寇——”大队大队的人马赶过来了,如洪流浩卷,一时血流成河。玉流苏惊魂未定,再看是只剩下了那白衣人,右手中的剑已经落下了,袖子里不住的流着血。她看见血,头晕目眩,可是她要追过去。这时官兵的队伍中,一把长枪暗地里从背后递了过来,冷冷的。只觉喉中一阵腥气上涌,她厉声的唤着他的名字。忽然,那个紫燕一样的少女扑了上去。她看见长枪一抖在少女胸前,绽开一朵血色的鲜花。燕子落了下来,淹没在人群里。
他猛然转过身,凌乱的掌法为自己劈开一条血路。她听见他叫着那个少女的名字,声嘶力竭,那个少女被官兵拖走了。而另外那个青年,在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被一群官兵团团圈住,越围越紧。玉流苏挣扎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想看见他们,想看见那个白衣的背影。可是人群疯乱的涌了过来,隔开了,冲散了,她看不见他,一边呼唤着,一边被人潮越推越远……
最后一切都结束了。结局不曾被改变。
昏昏沉沉中,她被几个人拖回了那个叫做夺翠楼的龌龊地方,打了一顿,关在地下的黑屋子里,伤病中挣扎了一个月,没有人搭理这个半死的少女。以后的风尘岁月里,每次忆起这鬼门关前的一段日子,她就自嘲的想,这场大病还真是救了她的性命。不然,当时她一定是宁愿自尽,也不要做妓女受人侮辱。其实,在苏御史被判死罪的同时,她就和那个破旧的院落被一同发卖了。人牙子牵她走时,她只来得及抱住那架喑哑琴。她和父亲一样硬气,怎样的折磨引诱,都不能让她就范。鸨母气不过,怕人死了赔本,唤了人牙子又把她卖出门。如此转了好几家,身上伤痕累累。她不在乎挨多少打,比起父亲受的磨难,怕不算什么。之所以不立刻赴死,她是要送父亲最后一程,然后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算将来没有人知道她原本姓苏,她的心底,也不要御史苏靖梅这个堂堂的名字,因为她的沉沦而蒙上半点耻辱的污痕。当初她就是这样决定的。
夺翠楼的那一间黑屋子,噩梦一样的时光。她整天昏迷,不停的做梦。梦见年少无知的岁月,过往的宁静生活,渐渐的魂魄已经从躯体中化散。可是每当她觉得就要解脱的时候,
梦忽然变了,变得狰狞。她就只看见那张惨白失血的脸,白骨嶙嶙。她拼命的叫唤,没有人答应。忽然,雪白的剑光从头顶倾泻,劈开了她的梦境,于是她又活着了,活在铁一样的现实里。
惊醒,头疼欲裂。用虚弱的手指抹去面上的泪水。
死不了。这个世界还牵绊着她的悲哀和愤怒。她死不了,也就不死了。
知道从今往后,这一生要为噩梦纠缠,没有醒来的时候。可是,她决定要活下去。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她要复仇,她要的不止是复仇!
当那漫天的剑光在她头顶的天空中明亮起来,她就明白了自己一生的决定。
“那天,我看见你的大师兄马水清了,——他坐了轮椅。”玉流苏忽道。
“嗯。”张化冰点了点头。
玉流苏悠悠道:“记得当年,他伤得最重。大家散了以后,我以为他和程凌波程女侠,都死了,原来他还活着。”
“你跟他说什么没有。”张化冰问。
“没有。他怎肯理我。”玉流苏道。
“凌波师妹,也还活着。”张化冰道。
玉流苏微微一怔,悄悄的望了一眼。张化冰的脸依然是凝然不动的,眼角有着银脆的微光。玉流苏道:“凌波她,现在可好?”
张化冰不言。
玉流苏等了一回,又道:“我猜,你现下和他们住在一起的,是吧?”
张化冰点点头。
玉流苏一字一句道:“那么,从今往后,我决不会再来麻烦你。——你尽可放心。”
张化冰看了看玉流苏,依然是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