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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241)

直至无数魂火从塔尖掠出,他们凝聚出一道又一道朦胧的身影,那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带着伤,带着血,穿着破损的甲胄,手持兵器,军纪严整。

金铃还在一声一声地响。

他与他们隔水而望。

“将军!”

“将军!”

“将军!”

三万人的喊声震彻这一方天地,他们每一个人都挺直脊背,顶天立地。

“我靖安儿郎何在!”

年轻的将军一开口,嗓音凌冽。

“靖安军在此!”

三万人齐声震天。

少年将军望着他们每一个人,“我们曾同生共死,杀敌无数,你们是我徐鹤雪最好的将士!我因有你们做我的兵而为荣,生前,我没能护住你们,让你们与我一同背负骂名而死,死后,你们又因怨戾难消而困锁宝塔,好在如今,怨戾已除,你们,就都入轮回去吧。”

他一挥手,三万英魂化为点滴魂火,漂浮着渡过恨水,朝他而来。

每一滴魂火都依依不舍地牵动他的衣袂,漂浮在他的周围,寒烟缭绕,魂火聚起来一个人的身影。

他身上都是箭矢留下的孔洞,身形魁梧高大。

“小进士。”

这一声唤,令徐鹤雪几乎泪涌,“薛怀。”

“活着的时候我就不让您省心,”

薛怀脸上还带着斑驳的血,“没想到死后,也还要您为我们而伤神,我们对不起您,将军。”

“是我没有护住你们。”

徐鹤雪往前两步。

“将军是我心中最好的将军,”薛怀红着眼眶,还是朝他露出僵硬的笑容,“虽然我们才见面时就打了一架,但是那几年跟在您身边,我打仗打得痛快,我佩服您,跟在您身边,我从不后悔。”

“你亦是我最好的副将。”

徐鹤雪说道。

“有您这句话,我心中很高兴。”

薛怀的身影越发淡薄,“若有下辈子,我还愿意做边关的儿郎,若还能再遇见您,我还做您的副将,去他妈的君父,老子只为百姓与国土!”

围绕在徐鹤雪身边的魂火逐渐离散,旧人的音容已不在,他一个人静静地立在荻花丛中。

“玉节将军,你也回到你本应该回去的地方吧。”

一道苍老而厚重的声音落来,几乎响彻倪素的整个梦境,那道身影消散,宝塔恨水被雷声击碎。

她猛地睁开眼睛。

房中昏暗。

这一觉,她竟从白日睡到了黑夜。

她剧烈地喘息,而房中的青纱帘随风而动,她听见细微的声响,月华顺着半开的棂窗铺陈,她抬起眼帘,只见书案上的纸鸢被这一阵强风吹起。

她立时连鞋袜也顾不上穿,起身拂开帘子,去拾捡纸鸢。

她将纸鸢重新放回案上,转过身,外面月华正好,满天星繁。

“吱呀”一声,她打开门,赤足站在檐廊底下,院中点着灯,四下寂寂,她仰起头,满天星子犹如浩瀚江河。

她努力地分辨着它们,试图找到其中最明亮的那一颗。

倪素找了许久,看见两颗星星挨在一起,它们几乎一样亮闪闪的,而在他们周围的其它星星都要暗淡许多。

是他吗?

是他,和他的老师吗?

他们在天上相见了吧。

“徐子凌,我应该会变得很讨厌下雨了。”

倪素望着夜幕,“你最好每天都让我看见你,从此我们两个,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我们,都好好过。”

霜戈与小枣在马棚里吐息,马蹄在地上踏来踏去。

倪素拿出来一个铜盆,在其中用木柴燃起火,然后坐在阶上,她怀中是那件她第一回做给他穿的衣裳。

雪白的缎子,上面有极漂亮的浅金暗花纹。

还有一件朱红的内袍。

他很喜欢这一件,又总是怕弄脏它。

铜盆里的火越烧越旺,倪素用笔蘸墨,盯着干净的纸张许久,才落笔:

“凡阳妻倪素,虔备寒衣,奉与郎君徐鹤雪。”

她吹了吹湿润的墨迹,将它放在衣袍里,火星子迸溅着发出噼啪声,她松手的刹那,衣衫落入火盆中,火光吞噬着衣料,烧尽表文。

火焰炙烤得倪素脸颊发烫,她坐在阶上,眼睑无声湿润。

忽的,细碎的金铃声轻响。

倪素像是被这声音一刺,随即夜风忽然凛冽,吹得她面前的铜盆里火舌张扬。

寒雾顿起,倪素想要起身,却险些站不稳,她扶着廊柱缓了一下,却被这一阵急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睛。

冰凉的湿意一点一滴落来她的衣襟,倪素勉强睁眼,院中的灯笼被吹熄的刹那,她看清自己手背上的雪粒。

倪素猛地抬头。

月华如练,而落雪如缕。

她大睁双眼,满颈满肩的冰雪都在刺激着她的感官,月华投落在茫茫寒雾里,凝聚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雪白的衣袂,朱红的衣襟,乌浓的发髻。

那样一张苍白而秀整的面庞。

“阿喜。”

第130章 四时好(三)

倪素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从那晚洞房花烛开始, 从那首留在食单附页上的《少年游》开始,她要与一个永远不能长相守的人互许一生。

与他相爱,然后看着他走。

她已经做好准备, 三餐粥饭,一部医书, 就作为她余生的全部意义,少一些难过,少一些蹉跎。

她自认, 她可以做得到。

如果此刻,没有下雪的话。

金铃声声, 寒雾茫茫, 她方才烧掉的寒衣又干净整洁地穿在那个人的身上, 他的发髻间是一根白玉竹节簪。

而她不着外衫, 披散长发,甚至没有穿鞋袜,整间院子里的灯笼被吹熄大半, 她面前的铜盆里火星子也随风而飞扬。

“阿喜。”

他的声音落来,冷得像浸过雪,一刹那, 逼得她眼眶湿润。

他走近一步, 她却后退一步。

徐鹤雪倏尔顿住,不再动了。

他亦不敢置信, 此刻他竟身处人间。

“你过来。”

倪素后知后觉,声线发颤。

徐鹤雪听见她的声音, 才顺从地抬步朝她走近, 铜盆里的火光熄灭了,风里有草木灰的味道。

他在阶下站定。

莹尘点滴飞浮, 细碎的光影在倪素的眼前晃来晃去,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你打我一下。”

徐鹤雪站着没动,“阿喜,你打我吧。”

如果这是梦也好,至少在梦里还能相见,至少倪素还能亲眼看见他穿着这身衣裳站在她的面前。

可是风很冷,雪粒子砸在她的衣襟,融在她的皮肤上,她又觉得自己无比清醒,牵起他的手,虽然还是冷,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冷得刺骨。

冷与暖的相触,两人俱是浑身一颤。

倪素发现他周身有细如丝缕的浅金色流光时而闪动,如同他衣袂间的暗纹绣痕,却如水一般脉脉流动。

“你不是走了吗?”

倪素仰着脸,“你不是……不会再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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