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簪缨问了声安好,目光转向主公道:“大将军是直接去西山行宫?小娘子可由林参军亲自护送回去,也可放心的。”
簪缨一下子诧异转过头。
卫觎神色平静对她道:“先送你回乌衣巷,之后我再回行宫。”
他虽对她说着话,脸也微微侧向她,眼睛却并未看簪缨。
簪缨本以为她方才隐约从小舅舅身上感觉到的几分疏远,是自己多想,此刻却明白过来,小舅舅这次回来,的确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固而还对她很好,像那样子帮她出气,可被她拉着手时又不看她,也不同她多说话,就像是……有意的疏离。
“小舅舅不住在我府里吗?”簪缨慢慢松开手,尾音带些不明所以的慌,“麾扇园日日都有人打扫的。”
清扫园庭净扫榻,是为待归人。
从她送他出征那日起,她便一直等着他回来。
“往来折腾,不过去了。”
卫觎蜷住手掌的余温,口吻淡着,“我在京里亦住不了几日,等见过皇上,敲定些琐事,便得离京去驻守方镇。”
上一次北伐,刘洹将军带兵以死守不退的悲壮打穿黄河南线,夺下兖州,却因朝廷其后遣任不通战事的持节都督去治守,不到两年
时间又被北朝再次攻城掠夺。
卫觎不会重蹈覆辙,上马破城下马守城,他一口气吞下了半个兖州不假,可这夺来的吃食也烫嘴,若无有效的整顿民生与布设新的西北防线,还是会被心有不甘的北朝卷土重来。唯有抓在自己手里,他才放心。
这也算不得说谎。
簪缨目光直白注视他许久,也没等到卫觎一个回望,咬唇点点头,收回视线道:“知道了。却也不知,和我离京的日子会不会是脚前脚后,顺不顺路。”
卫觎眼底微澜,终于忍不住看她一眼。
“你想离开建康?”
“嗯。”这个念头簪缨早前便有了。这京城四方的天,就像一口井,把前世的她困在井底一辈子,临死也没能挣出去看看外面风光。若非此前庾氏母子还没得到应有的惩罚,她也许早已离得这里远远的了,哪怕建康城风流浮华,繁丽无尽,在簪缨眼里也如空中楼阁。
现下事情已完,她这只小蛙也该跳出井口,沿着阿父阿母当年走过的路,去看一看人世间。
也是上一次在乐游苑,小舅舅教她骑马时鼓励她自己出去看一看,愈发坚定了她的决心。
不过眼下簪缨不想多谈此事,轻道:“我还不想乘车,再多走一会儿吧,好不好?”
卫觎自然随她,两人又往前走了一许。
海锋望着大将军沉默的背影,有些奇怪地低问林锐,“女郎也要离京?那正好啊,跟着咱们将军一道去京口——不过奇怪,大将军方才怎么问也没问,提也未提……”倒显得漠不关心似的。
林锐白他一眼,“大将军的心思你也敢揣摩。”
“啊?大将军想带走女郎不是昭然若揭么……”
前头,卫觎并未就簪缨的那句话多说什么,只问道:“喝了那副药后,身体恢复得如何?”
他看的是前路尽头黑黢黢的一点虚冥。
簪缨心头微沉,转头看着他,眸子乌黑雪亮:“很好,今日走了这么久我都没觉得累。”
卫觎轻嗯一声。
“小舅舅,我学会骑马了,不会再从马背上掉下来。”簪缨咬唇继续说,眼里出现一分倔强。
“嗯。”
“我也可以多用餐食,吃多少心口都不会再疼。”
“……”
“淋了雨也不会再发烧病倒、”
“不小心磕到哪里皮肤也不会淤青不退、”
“这两个月,我感觉很好,很好……”
簪缨一句一句地说,就是不见他转过头看她一眼,忽然赌气般停住了步子。
卫觎微顿,然后才缓缓转头。
他目光落在簪缨脸上,心头咯噔一声,他看见簪缨小巧的面庞上无声淌满泪水。
“阿奴——”
葛清营曾说她哭不出来,有一部分是那蛊药所致,而今毒根一祛,她自然便好了。卫觎却万没想到,他第一次见她哭,丹田会蓦然生起一片沸反盈天的燥,紧接着整个肺腑都紧.窒地疼。
他没想到有人哭起来会那么像一株风雨中行将被摧折的纤梨花枝,满地花影,都零落到他心里。
“怎的了,别哭,跟我说。”他下意识想拢过她双肩,手心离她的披肩仅隔一寸,忽地醒悟。
她还是被他方才吓到了。
那手便再也落不下去。
却听簪缨哭得抽噎道:“我已知道了……杜伯伯都告诉我了,我服的解毒药是你、你……”
又一枚惊雷炸进卫觎心里。
他对上簪缨透过水雾直直盯紧他的眸子,瞳孔缩紧。
下一刻,那份紧张又消失了,他忽然不明含义地儇了下眉梢。
卫觎好似短暂地瞥了下头,而后直起
身,退开一步,平和道:“阿奴别哭,慢慢说,那药是我请葛神医为你配的,有什么不妥?你感觉何处不适吗?”
簪缨啜泣了一下,见他所露的关切与从前没什么分别,也无诧异紧张之色,心头茫然:是自己当真想多了?还是小舅舅识诈,隐瞒得好,没被她试探出来?
她眨掉一颗眼泪,慢慢止住了哭,又细细看他两眼,还是看不出什么,便含糊道:“没,没什么不适,就是杜伯伯说,这药难得……”
这副模样落在卫觎眼里,无异于一个卖力表演哭泣的孩子忽然发觉无人配合,便讪讪止住,还自以为自己佯装得天衣无缝。
长本事了。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碾了又碾,心头有一股闷闷的火,神色仍似寻常,哄人的语气:“只要治得好你,再难得都不算什么,莫再胡思乱想了。天晚了,回城吧。”
说罢,他改了原来的打算,让林锐领兵送人回乌衣巷,自己眼不见为净地直接去行宫。
两拨人就此分道。
之前回避开的春堇与阿芜上了马车后,被簪缨的红肿眼眸吓了一跳,忙问小娘子怎么哭了?
簪缨坐在挂着壁灯的车厢中,自己也怔怔失神。
小舅舅才回来,便又这样走了。
她方才咬牙一试,非但没探察出什么,连小舅舅说好的送她回府也不送了,便疑心是被小舅舅察觉出了什么。
可谢榆那日颈子上包的白纱带,还有据人所禀他红肿的双眼,加上杜掌柜语焉不详,以及那味她至今不知名堂的药。
这么多反常放在一处,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另一边,向东行进几里路,便是西山行宫山脚。
徐寔陪着大将军一言不发地登阶,看他同小娘子分离后迥然冷沉,犹豫几番,不吐不快地问:“主公与小娘子拌嘴了?”
他问罢,自己也知道这不大可能。可除此之外,徐寔想不通卫觎为何如此。
很像是他每次发病之前,强忍不适不愿透露出征兆的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