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129)
不管专业有多强,他想走的心总是更强一些!
“且慢。”
吕珩叫住他。
“我是说这一题算考题,但我没说这是唯一的考题啊。”
晏初水脚步僵住。
吕珩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哪怕是不讲理,他也有不讲理的资格,“晏先生初试就是满分,这一题又答得如此精彩,难道还怕别的考题?”
一个真正强大的人是不会畏惧难题的,在书画圈,晏初水毫无意外是站在顶尖的强者,可是——
他有所畏惧。
这样的结果显然有利于朝仓与那位鉴定师扭转败局,于是二人站在同一阵营,对此表示支持,“那第二道考题是什么?”
吕珩笑了一下,“晏先生猜到了啊。”他再次拿起画轴,收至一旁,“你们刚才都看过《暮春行旅图》了,所以第二道考题就是——把画默出来。”
这确实是晏初水猜到的题目。
吕珩故意给他们看画,又故意问他们问题,为的就是打乱记忆,增加难度。
研究字画的人多多少少都能写会画,默写不求笔墨技法,只看谁记得多,所以技术难度不大,记忆难度更大。
未免脑海中的印象继续流失,朝仓争分夺秒,拿起毛笔开始默画。
晏初水对图像的记忆力是超越常人的,别说吕珩只是问了一道题,便是再问上七八十道,他也能清晰地记得方才看过一草一木。
然而,他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走到画案前,也没有办法拿起毛笔。
墨水的气味在空中弥散,笔触滑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些都是他曾经最熟悉的,熟悉到他一听见声音,食指与中指就会忍不住蜷起。
——初水,这一笔应当这样起、这样收……
这是黄珣的声音,温润浑厚。
——初水哥哥,你教我写字呀!
这是许眠的声音,轻软可爱。
——晏初水,为什么只有你可以学书法?为什么!
这是……
右手止不住地颤抖,像风中凋敝的残枝,萧索地挣扎,他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但他无能为力。
他又看见晏初林一步步走来,在托管中心,在那个楼梯转角……
对着他笑。
她的双眼像干涸的枯井,爬出吸血的藤条,缠绕住他脉搏,撕开他的血肉,一点点将他撕咬吞噬。
黑暗在刹那间降临,还有那一声声恐怖诡秘的声响。
咕噜咕、咕噜咕……
他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第八十八章 治愈(新增)
PART 88
没有比依赖更幸福的事了,哪怕是依赖一张床,都很快乐。
——《眠眠细语》
晏初水醒来时,眼前是灰白色的卧室天花板,光线从内嵌式灯条射出,像一个四四方方的框,将他罩在其中。
他依稀看见了一道裂缝,不知从而起,一点点向四周扩散、蔓延……
然后——
“初水哥哥!”
罩子被撕开了。
裂缝倏然消失,只有平滑光整的墙面。
床边的小姑娘用两只小手紧紧握住他的右手,攥紧的拳头像铁一样硬,却被她掌心的温度慢慢融化。
首先松开的是食指,尔后是中指,接着是无名指……她一根根将他的手指捋平,轻抚过那些暴起的青筋。
她的双眼有着琥珀色的光芒,像冬夜里月亮的光晕,不是特别的亮,却可以照亮周围的凛冽。
晏初水就在那片光晕之中,被照耀着。
他似乎是又一次被她唤醒、被她从黑暗中拽出,明明是一心想要逃离的人,可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她?
晏初水感到迷茫,更多的是好奇。
在断裂的沟壑中,微光铺出一条小路,指引他向前,而光的尽头,始终站着许眠。
每一次都是。
他撑起上半身坐直,短发略显凌乱,半遮住清冷的眉眼,纤长的睫毛覆下,落下灰蒙蒙的影。
他没有戴眼镜,少了些冷漠,多了分羸弱。
“我……是怎么回来的?”他喃喃问道。
“你晕了过去,所以我带你回家了。”许眠拿过两只靠枕给他垫在腰后,他垂着头,后颈弯得像一只倦怠的天鹅。
他有点想起来了,因为吕珩出的第二道考题是默画,而他无法拿起毛笔,所以……
复试……输了吧。
晏初水想问她,但许眠抢先了一步。
她问:“初水哥哥,不能再写书法,你很难过,对吗?”
看到他病历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件事,一直没问,是害怕触及他的伤疤,再一次刺激到他,可现在伤疤已经被血淋淋地揭开。
那么,直面吧。
松开的右手重新握起,他想起持笔畅书的过去,想起熟悉的笔墨纸砚,更想起了黄珣,以及那些永远也不能再实现的、被寄予的厚望。
他一时是分不清的,分不清自己是难过,是悲痛,还是愧疚。
又或者,只是无法面对的逃避。
光阴似箭,师恩如山。
他还不起。
而这些,许眠都知道。
她再次握住他的手,轻轻贴上自己的脸颊,她就这样乖乖地靠着他,像小时候那样,靠着她的初水哥哥。
“外公他……”她柔柔地说,“不会怪你的。”
她很了解外公,外公那么的、那么的喜欢初水哥哥,又是那么的、那么的慈祥,他啊,是绝对不会怪初水哥哥的。
小姑娘的声音如流水潺潺,轻柔地将一切过往包裹其中,将那些深刻的、污秽的疤痕荡涤澄净。
“他只是非常想念你,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是原谅你的。”
哪怕你没有来告别,哪怕你没有送他最后一程。
他都是原谅的。
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脸颊上,起先是一滴,然后是接连不断的,从低低的抽泣,到掩面恸哭。
“黄老师……真的……会原谅我吗?”
真的会吗?
他值得被原谅吗?
这么多年来,他被噩梦缠绕,被愧疚折磨,因为他始终等不到这个答案。
“真的。”她点头,十分笃定地说,“因为他是外公呀。”
他是黄珣,字瑾瑕。
瑾,美玉也,瑕,斑也。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视人如玉,赏之爱之,包容不足,宽之宥之。假如人生是一条河流,那么黄珣便是云眠山下的云眠河,依山而绕,静水流深。
晏初水想起拜师的那一天,想起自己第一次握笔,黄珣对他说:
——夫画者,画心也;临池者,书志也。
——初水,你当有青云之志。
***
许眠初学书法时,教她的人是黄珣,可真正看着她练字,纠正她姿势的人,却是晏初水。
黄家的书房有一大一小两张桌子,晏初水站在大桌前习字,而许眠则趴在小桌上鬼画符,字写得歪七扭八不说,墨水也经常弄得满手都是。
晏初水看不下去,就得替她收拾,告诉她手腕要怎么放,笔要怎么抓,还要掰正她的腰背,让她坐直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