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132)
“我忘记的事……”他怔怔地侧身,定定地看着她,“是喜欢你吗?”
许眠一愣,惊愕地回望。
在他漆黑如墨的眼瞳中,她看见水一般柔亮的光,像雨后的天空,温润的、干净的,熟悉的隽永。
他向前走,走得很近很近,直到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空隙,他微微低头,仔细打量她,冰凉的指腹掠过她懵懂的眉眼,滑过她泛红的脸颊,最后停留在柔嫩的双唇上。
“是真的……喜欢过你吗?”
他喃喃道。
然而许眠不能确认。
她只能说:“初水哥哥,你忘记的,是我很喜欢你。”
一直一直喜欢你,喜欢到哪怕你可能不喜欢我,我也不想放弃,可你喜不喜欢我,我却并不知道。
“只是你喜欢我吗?”他似乎不能完全相信。
接着又说。
“那我要再确认一下。”
下一秒。
他在许眠眼前无限放大。
依旧是用手捧住她的脸,依旧是让她脚底一悬,看来他是真的忘记了太多的事,所以将一切都回归到最初的伊始。
他们最初的那一次接吻就是这样的。
唇舌相触的刹那,他猛烈跳动的心反而落了下去,落得很低很低,一种早该如此的了然从心底涌起。
为什么是早该如此?
他不就是曾经喜欢过她而已吗?
难道说……
他被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吓到,想抽身而去,可许眠不答应。
她个头矮,但踮起脚尖也能勒住他的后颈,只要她不松手,晏初水就不能松口,他睁大双眼,有一种被她反杀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
是真的。
她在很努力地吻他,倾尽全力地身心投入,晏初水本想将她推开,却倏然看见她的眼角流出泪来。
小小的一颗,如同晶亮的冰花。
混乱的呼吸愈发急促,他感觉身体一阵发烫,耳畔有一个渺远的声音响起。
——初水哥哥,你已经丢过我两次了,不要再丢第三次了哦……
——初水哥哥,没关系的,我一点都不疼。
他终于想起来了,也终于确认了。
她很喜欢他,是真的。
而他,也是喜欢她的。
在过去的曾经,在被他遗忘的角落,以及——
此时、此刻。
紧绷的灵魂漏出一道缝隙,一束光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透了进来,许眠紧闭双眼,清晰地捕捉着周身每一样细微之处,温度、呼吸、心跳……
还有,手机铃声。
特殊设置的那一个。
她猛然松手,好似一种条件反射。
接通电话时,小姑娘的脸颊还是火烫的,“喂?”
电话的确是精神病托管中心打来的,也是与她最熟的那一位护士,只是声音里夹杂着些许颤抖,与往日不大一样,“许眠,你、你……”
“怎么了?”她匆匆抹去眼角的水痕,问道,“是外婆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十来秒。
安静得仿佛断了线。
“喂?”她又叫了一声,莫名的心慌。
依旧是沉默。
“是天冷要加衣服吗?还是她最近胃口不好,不肯吃饭?”慌乱之下,她开始多言,“是不是不小心又摔倒了?”
可这些声音都像是掉进深渊的石头,于无声处消失不见。
对方终于有了回应,却是一句没头没脑的——“我和你说一件事,你一定要稳住啊。”
许眠的嘴角不自然地动了一下,似笑而非。
“稳住……呵,有什么事需要稳住啊……”
她捏紧手机,大滴的泪水已经开始掉落。
在对方说话之前。
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第六感。
没有任何道理,又精准到可怕。
对方说——
“你外婆走了。”
第九十章 人世孤独
PART 90
永远不要同无耻的人比下限,因为他们没有下限。
——《眠眠细语》
许眠一共经历过三次离别,第一次是晏初水离开,第二次是外公去世,第三次……她彻底、彻底,没有家了。
五小时的车程算得上漫长,她寂静地坐在后排,眼泪隔一会儿落下一滴,不是特别汹涌,甚至有些过分平缓。
何染染坐在她身旁,连递纸巾这样的事都没有太多机会,更别说开口安慰了。
而安慰本就是一件无用的事。
在何北海出事又生病的那段时间,何染染深有体会,再真心的安慰,也都只是安慰罢了,一切并不会有丝毫改变。
承受的人始终是自己,旁人也始终是旁人。
何染染很了解方秋画对许眠而言意味着什么,不单单是她的外婆,也不单单是她唯一的亲人,更是她所做一切的支撑与目标。
假如不是为了方秋画,她根本不必得到《暮春行旅图》,更不必为了那张画与晏初水周旋、设局、互相伤害……
最终万事皆空。
无论她做过什么,无论她是伤害晏初水多一些,还是自伤更多,她始终只有一个信念——把外婆接回家。
如今,这个信念不复存在,何染染担心,她很可能会失控。
尽管她现在看起来还算平静。
入冬后的天,一天比一天黑得早,等她们到达檀城殡仪馆时,天已经黑透了。
何染染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发毛,而许眠不是,她甚至有些熟门熟路。方秋画是在精神病托管中心去世的,所以托管中心在第一时间就联系殡仪馆派车来接,将遗体存运送至殡仪馆,等候家属办理后事。
护士在电话中告知许眠,方秋画是昨天半夜走的,他们早上查房才发现,死因往复杂了说,是老年痴呆引发的各种并发症以及多器官功能衰竭,往直接了说,就是上次摔下楼梯后,脑内的淤血没有清除干净,导致血压突然升高,进而压迫血管以至血管破裂。
总之,她走得悄无声息。
在最后一刻,没有人发现她的离去,也没有一个人陪在她身边。
这也是许眠一直以来想把外婆接回家的原因之一,方秋画是一个很怕孤单的人,否则也不会在黄珣去世后患上老年痴呆。
可临了,却是最孤单的。
夜晚的殡仪馆没有白天人多,几间灵堂里亮着灯,守灵的家属发出绵长而细碎的哭声,好似扯不断的丝线,一圈圈萦绕。
许眠走进去的时候,黄炜正巧也在,看样子是在家吃过晚饭,才空出时间来处理这件烦心事。工作人员与他对接殡葬的诸多事宜,他十足的不耐烦,“一切从简,能不弄的都别弄,直接烧了拉倒。”
“灵堂可以不布置,那净身穿衣呢?”工作人员追问。
黄炜摆摆手,“明早火化就完了,有什么可折腾的。”
“这……按照风俗,遗体一般要存放三天才能火化,明天还是第二天……”
“三天?遗体放在冷柜里,你们不收费?多放一天不就多收一天的钱?”黄炜咄咄反问,把工作人员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