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而眠(147)
弧光在她眼前一闪而过,晏初林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现在的晏初水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他高瘦、清冷,同时无畏而强大,束缚在他身上的网寸寸碎裂,烟消云散。
恍惚间,晏初林想起小时候,自己第一次咬伤他时,她问,你为什么不躲?
那时的晏初水说,因为你想咬啊。
因为她想,因为她生病,因为知道她痛苦,所以愿意忍受,愿意陪伴,愿意与她共情、共伤。
更是因为,他是她哥哥。
“晏初林,我一直很想做你的哥哥。”
“但是现在,不会了。”
“你是你,我是我。”
不再是姐弟,也不会是兄妹,他在心里,将她完全删除。
晏初林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湿冷的长发如同黑色的绸缎在她身下铺开,她被黑暗包裹,落入只有她一个人的深渊。
这个的世界她来过,又好像并没有真正的来过。
她活着,却已经枯萎了。
第一百章 好疼的
PART 100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对好人要善良,而对待坏人,就得黑吃黑!
——《眠眠细语》
市立医院的外科诊室共有两间,走廊上三三两两的病人正在排队等号,约莫是同一时间,晏初水从左边那一间走出来,而许眠从右边的一间走出来。
两人都与晏初林纠缠扭打过,身上的衣服又脏又乱,着实有些滑稽。
因为反应迅速,晏初水身上没有太重的伤,双手和左耳缠着白色的纱布,手背的伤口有些凌乱,最深的两刀缝了几针,幸而未及筋骨。
许眠仅有右颈侧一处外伤,伤口浅,止血后用了无针线缝合贴布。
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他们相视一眼,莫名的,都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清浅而澄澈,好似渺远的天际浮着如烟如雾的云,她笑得则更明媚些,是云上的阳光,泛着淡金色的光晕。
有惊魂未定,有狼狈不堪,但是没有任何理由的,他就是想笑。
看到眠眠,就应该笑。
“初水哥哥。”她叫他。
甜甜暖暖的。
他笑得更开心了。
“还疼吗?”晏初水走过去,仔细观察她的伤处,小姑娘乖乖地把头歪向一侧,说:“没关系,已经不疼了。”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
“嗯?”她眨了眨眼睛。
“受了伤就要说疼,就是有关系。”他的语气有些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可目光却是极致的温柔,分外宁静地注视着她。
许眠咬了咬下唇,是啊,怎么会不疼呢?
哪怕是蹭掉一小块皮都是很疼很疼的,疼得想要大哭一场,想要所有人都围在自己身边,陪她、哄她,夸她勇敢。
只是人总会慢慢长大,能让她叫疼的人也渐渐离去,最后留下一个不会疼的自己。
短短几秒,却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空,她最终怯怯地开口:“初水哥哥,好疼的。”
不只是疼,还有很多很多的害怕,很多很多的孤独。
她都可以说出口了。
晏初水伸出右手,隔着纱布,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低眉问:“好疼的话,要不要吃点什么补补?”
“肉!”小姑娘双眸亮起,“火腿肠!五花肉!大猪蹄!”
“可是……”
他故作为难地举起缠着纱布的双手,“我要怎么吃呢?”
“我喂你呀!”她脆生生地回答,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初水哥哥,你的手受伤了,更要以形补形!”
晏初水微微眯眼,他算是瞧出来了,为了吃几口肉,她是真的能伸能屈啊!
“哎?”他突然有些好奇,“我的第一重要已经不是《暮春行旅图》了,那你的第一重要呢,是肉,还是我?”
唔……
这个问题嘛。
许眠的眼珠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尔后才说:“初水哥哥,你也是肉做的。”
哦,晏初水懂了。
她的第一重要就是肉,只是他运气好,偏巧也是肉做的。
沾了天大的光呢!
“咳咳……”
来晚一步的殷同尘打破了气氛,倒不是他不识时务,而是确实有重要的事要说,“警察刚才去过现场了,我在晏初林藏刀片的那本书里找到了这个……”
他从包里取出一只牛皮纸信封,因为晏初水受伤不便,许眠便接了过来,信封是薄薄的一层,大概只有两三张纸的厚度。
“这是……”
她扭头看向晏初水,随即拆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一叠为二的纸张边角泛黄,像是从本子上撕下来的,有些年份了,纸上的字迹生涩,看得出来,写字的人其实并不擅长写字。
这是晏初林的笔迹。
晏初水一眼就能认出,至于她写的内容……他定睛看去,虽然不像辨别字迹那样百分之百的确认,但也有八九分的肯定,“这应该是澄心堂纸的配方,不过还是得让尚师傅看过才行。”
“尚师傅?”许眠着急地说,“那还不快去!”
“不是要去吃肉吗?”晏初水问。
“吃肉哪有这件事重要!”小姑娘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初水哥哥,你怎么那么馋啊!”
“???”
***
肉到底还是吃上了,拳头大小的红烧狮子头,炖得又软又绵,是尚师傅的二女儿尚晴亲自下厨做的。她以前也在晏家纸厂做工,认识东家小少爷,也认识黄家的许眠。
“以前总记得你跟着小少爷来厂里玩。”尚晴把许眠吃空的饭碗拿过去,又给她添了半碗热饭,“后来厂子关了,我去南方打工,也没怎么见过你了。”
许眠接过碗,舀了两勺汤汁,又把半个狮子头压碎,一并拌进饭里,边吃边问:“厂里失火的时候,你在吗?”
尚晴点点头,“我当时在溪边剥树皮,忽然看见烟冒了起来,有人大叫库房着火了,等我跑过去的时候,哎……真吓人,再后来就听说陈师傅没了。”
许眠握住手中的饭勺,一时停住。
尚晴朝里屋瞥了一眼,确认父亲正和小少爷专心致志地研究配方,这才压低声音说:“晏家那个女儿啊,太狠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晏初林究竟会怎样呢?
许眠是猜不到的,按殷同尘的说法,这次警察来过后,晏初林应该会被关进单人病房,看管也更加严格,而那个精神病托管中心,她与晏初水是再也不会去了。
她三口并作两口把碗里的肉饭吃完,末了,笑嘻嘻地感谢招待,钻进里间找她的初水哥哥了。
尚师傅年近八十,可一谈起造纸,头头是道,思路清晰,“当年梅尧臣得欧阳修赠予两枚澄心堂纸,曾说此纸‘滑如春冰密如茧’,又言‘蜀笺脆蠧不禁久,剡楮薄慢还可咍’,说的是澄心堂纸要比蜀纸的韧性好,又比剡纸厚,按这张配方的用料来看,做出的纸确实会更厚更韧。”
说罢,他又道:“我以前看过老陈的方子,记得不算清楚,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和这个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