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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水而眠(97)

作者: 漠兮 阅读记录

学书法向来是从临帖开始,强调获取古人的书写技能,乍一眼似乎并不需要老师,可事实上,绘画初期需要培养的是想象力,对老师的要求不高,书法则恰恰相反。

临帖是一个与古人对话的过程,只有理解古人如何落笔、如何运笔、如何收笔,才能体悟书法的心得与真谛。

纵观两千年书法史,正草隶篆各有所长,名家数不胜数,所以在什么阶段临什么、怎么临,对一个学生而言,是至关重要的选择,甚至可能影响一生。

书法不仅仅是写字,更多的是一种个人修为。

越是从零开始,越需要一个好老师进行正确的观念指导,大多数老师在指导学生时,都会以楷书入门,尤其是颜真卿的楷书。

然而,黄珣教晏初水临帖却是从隶书开始。

八岁的孩子握笔都不稳,想写好隶书是不可能的事,可他偏偏这样教,目的是为了正手脚,学写字,就得先学会横平竖直。

没过一年,黄珣又让晏初水写草书,他那时候字都认不全,更何况是潦草如天书的草书,只能对着字帖描摹,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画符。

黄珣的理由是,写草书可以感受笔画的连贯性,一笔的开头即是上一笔的结尾,书法写作是一气呵成的,是不可断裂的。

等这两样学完,才轮到楷书。

至此,晏初水学楷书时,对字体的结构与笔意的连贯已经有了深刻的理解,进步神速。

黄珣生平酷爱临帖,在他看来,临摹是一件不能间断的事,常临常新,晏初水跟着他多年,几乎也做到了“遍临”的程度。

他记得,黄老师常说一句话——

“艺术家可以有所长,但绝不能仅有所长,单一是最大的死亡。”

八年的时光,他从孩童长成少年,从朦朦胧胧的,到逐渐有了自己的性格、自己的专长,黄珣授予他的学识难以计数,而更多的,是厚望。

付出过心血,就会有期盼,人之常情。

而被期盼的人如果不能回报这份厚望,便会心中有愧。

他没有在黄珣生命的最后一程来送行、来吊唁,这在艺术圈的师承关系中是非常恶劣的行为,等同于忘恩负义,等同于白眼狼。

他一直都知道的。

可他没有办法来。

他伸出右手,指尖抚过墓碑上鲜红的名字,他低声说:“黄老师,你不会想见到我的……”

无论是当初一走了之的他,还是如今狼狈归来的他。

都毫无颜面。

因为,他不写书法了。

第六十五章 救命之恩

PART 65

三分天注定,九十七分靠强行。

——《眠眠细语》

十一月的深秋,一场夜雨后,气温骤降,云眠山上万物凋敝。

漫山的青檀树落尽黄叶,光秃秃的枝丫像一根根冰冷的铁刺,直刺向天空,而天也是灰蒙蒙的。山脉的南面地势平坦,度假酒店众多,但旺季一般在春夏,入秋进冬后,便没什么游客上山了,就连檀心居的客人也寥寥无几。

当然,现在的晏初水是住不起这里的,他只是来借个道。

酒店趁着淡季翻新大堂,他进去的时候工人正在拆卸吊灯,本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原则,他立刻绕道而行。

大堂的右侧是电梯区,大约有人按电梯,他路过时听见一声叮咚,余光瞥见一抹红色,他并未在意,径直向前走过。

穿过大堂,就是檀心居的竹海,深秋时节竹叶昏黄,铺满整条青石小路,他莫名想起几个月前,许眠在苍翠的竹海中提笔作画,那时候……

还很好。

约莫走了二十多分钟,总算到了尽头,推开栅栏出去,是一大块开阔的平地。按说这样好的地势早该盖上度假村,或是被檀心居收为己有,可这里却是荒废的,枯萎的杂草没过膝盖,半掩住深处的两排厂房。

在云眠山南,再也找不出第二块这样被浪费的土地了。

因为这里是晏家的宣纸厂。

十多年前,宣纸厂正是鼎盛之时,厂里的工人有两百多号,接到大订单日夜赶工,整片山林都弥散着青檀树皮的气味。现如今,这里的一切都被岁月打磨出衰败的痕迹,斑驳的外墙,残破的屋顶,玻璃上覆着厚厚的一层灰,模模糊糊可以看见厂房里的一些旧陈设。

一块树皮变成一张宣纸,需要经过一百多道工序,伐条、蒸煮、浸泡、剥皮、晒干、皮坯……也不过是选料中的一个小环节。

工艺越精细,做出来的宣纸就越坚韧、越洁白。晏家的特皮宣纸以“薄如蝉翼”著称,抖动时绵软轻柔,一点声响都没有,但韧性极佳,折叠几十次也不会断裂,浸水后也不会支离破碎。尤其是晕墨时层次分明,浓淡丰富,在檀城无一对手。

如今墨韵陷入死局,晏初水重回故地,一是为了逃避,二是为了求生。

而这个“生”并不仅仅是为了他自己。

从宏德回来后,他彻夜难眠,汹涌的困境接踵而至,那些折磨他的症状一一降临,仿佛又要将他带回十六岁那年。

他不想再回到十六岁那年了。

站在荒芜的空地上,晏初水静默良久,他想做一点小小的挣扎,起码不要像当初那样,对所有人都不管不顾。

那种感觉其实并不好。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厂房的大门前,门锁上满是暗红的锈斑,他掏出钥匙,费了些力气才插进去,却左右拧不动。

钥匙应该是没错的,估计是年份太久,锁眼堵住了。

他把钥匙拔出来,朝锁眼里吹了吹,又试了一次。

还是不行。

晏初水立在门前,有一种不被命运眷顾的挫败感。

咔哒一声。

很突兀,门忽然开了。

是被人从里面打开的。

晏初水下意识后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防暴盾牌忘记带了!

厚重的大铁门缓缓拉开,摩擦声尖锐刺耳,让人汗毛悚立,他实在想不出除他之外,还会有谁来这里。

还能替他开门?!

然后,他就看见了许眠。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长夹袄,大约是山上气温低,她加了一条暖黄色的围巾,整个人红红火火地站在门里——迎、接、他。

明艳的红色衬得她两颊红润,这是车祸后,晏初水第一次见到她的好气色。

好得就像……

人逢喜事?

晏初水如遭雷击。

“你……怎么在这里?”

不不,他瞬间改口。

“你怎么进去的?!”

红彤彤、白嫩嫩的小姑娘笑脸盈盈,“这个嘛……”她说着伸出右手,纤细的五指葱白如玉,握着半块敦实的板砖,“我把窗户砸了就进来了呀。”

“……”

第二个念头钻进他的脑海。

遇到以前的爱人,自己却在要饭,怎么办?

答案:跑。

***

秋日的云眠山虽然萧索,但别有一番清冷的气质,山间小路掩映,需得仔细行走,晏初水却一路狂奔,顾不上看路,更顾不上看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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