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染送如影随形在侧,我觉得忘了晋衡真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
终于有一日夜里,我在晋衡长眠的往生殿里陪了他三个时辰,见天色已晚,便回了闺房。
我从凡间的那处晋文府里取来许多他当日写的命格簿子,多是些无趣的故事,读一遍也是索然,读两遍也是无味。因为本来就索然无味,读上五年反而不觉得索然无味。
当年的常庭果然是个出将入相的才人胜士,在苍梧崖之约后的第三年便登科及第,殿试上一鸣惊人,被燕帝央芜御笔亲点作了个谏官。三十五岁时官至丞相,半生未娶竟在这一年纳了一位寡妇,教朝堂上下跌破眼镜。这位寡妇,当是夫死改嫁的素莲。
常庭当日以为素莲已死,人到中年却能得个圆满。看到此处,我竟有些喟然。
没有骗过的终究没有骗过。当日的骗局被命运拆穿,也无甚可惜。
我只是有些羡慕。为何晋衡笔下的这些人,最终都得了圆满。
灯影幢幢,我搁下命格薄,起身去添些灯油。染送的一把桃花扇摇摇曳曳又到了跟前,跨过我身侧,拾起常庭的那页命格道:“八妹,你怎得还忘不了他。”
我搞不懂。我如今日日寝食规律作息正常,甚至偶尔还随爹爹去两趟西方梵境参详参详佛法,并无不适之处。当然,自从晋衡魂消魄散之后,爹爹带我出门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让我参详参详佛法,而我每每被禅香烟一熏就头疼得厉害。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不适之处。
明明是一个安分神仙的生计,奈何染送他只要一见我拿起这些命格薄看,就要来念叨两句。
我放下油勺,甚无奈道:“你拿来的那些话本子,不是寡妇嫁了个金龟婿,就是少女失足怀了王爷的孩子。试问我的情趣要雅致到什么地步,才够得上欣赏这些本子的程度。”
染送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你看。我一提让你忘记他,你总是这么抵触。”
而我实在很难不去抵制嫁了金龟婿的寡妇和未婚先孕的小姑娘,也很难抵制得了他欣赏这两位烈女。
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只白了他一白。
他却不屈不挠道:“八妹,五年了。晋衡元君与你在凡间的六十年,依天时来算,也不过是三年。你又准备等多少个三年?再则……”
幢幢灯影忽地熄灭,只剩两星余火。染送被我打断,皱了眉看着我。
而我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依五年以来的套路,他这一席话说到后来,又得提警我晋衡如何出现得蹊跷,又如何死得蹊跷,并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话多了就又牵出许多晋衡的往事,什么他师父凌虚仙帝离奇失踪,恐与他有干系,什么上任司掌政脉的清广元君将仙印传给了晋衡后突然遁世,恐与他有干系,晋文宫里的小仙婢与褒禅宫的书童私奔,恐与他有干系……越说越不靠谱。
总之得出的结论都是,晋衡其人,也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但我觉得我既然想得简单,也就无所谓晋衡简单不简单。
我念念不忘了五年,终于将我与他的相逢一场念得通透。他爱不爱我,有无别的图谋,是不是真的死了,于我爱他这件事,都无甚妨害的。
况且他确实已死。
他仙魂散尽余下的气泽,还留在长生坠里荧荧不灭。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欠他一条命,永生永生地欠着。
“我现在就忘了他,可好?”
染送被我陡然一个回身惊了惊,执扇的右手滞了滞,愕然道:“八妹……为兄不是这个意思。为兄知道忘掉一个人,不是个一蹴而就的营生,必得……”
十四骨的玉扇破空而出,突然浮现的灿目光华打断了染送的话音。我将长生坠揉在手心,细细抚着,笑道:“神仙做久了,总是习惯万事通透,以为知晓天命便能超脱尘世。可是凡人纵然时常坎坷,坎坷到后来,却常能有个阳错阴差的圆满。而神仙纵然通透,却通透得毫无转圜的余地。并没有比凡人好多少。”
我悄悄捏了个仙诀,握着长生坠的左手垂在身侧,又续道,“六哥。这神仙,我做厌了。”
四道光华自左手五指间散开。长生坠的尽数神力自水晶宫内穿墙而出,滤尽碧浪。
“八妹!”染送啪地一声合上桃花扇,疾走两步到了我跟前,却已经来不及。自长生劫过后,坠子里的戾气早已尽数化作仙力,温养晋衡留下的一丝气泽。如今却是散尽。
盈盈四散的光幕将一盏孤灯笼在中央。
朦朦胧胧间只觉头痛欲裂,意识有些涣散,影影绰绰的,分辨不出眼前的灯与人。模糊里只见染送凝了眉,喃喃道:“你这性子,不是逞强便是决绝。你要忘记晋衡,原不必将整个仙界一同忘记。如今你散尽长生坠的全部神力,将自己前尘记忆并着感官一同封住,便能真的变作一个凡人么?世上哪里有你这样不老不死的凡人……”
他以为我忘了一切,不过是为了将自己变作个绝情之人。但我只是忘了晋衡,也忘了对他的情义。尚留下巴掌大的一颗心脏,去当一个真正的凡尘女子,尝尝轮回里如何地天意弄人。
忘尽前尘的我终究会与一个凡夫双宿双栖。百年之后重新堕入轮回,又是下一段姻缘。
我不知道轮回之苦里有没有我要的解药,但约莫总有一世,会还我一个圆满。
这一世,我将自己安在十里长安街尽头的相国府里,姓叶,名徽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云山寺】
【第一章云山寺】
岁锦楼的掌柜认得我这个熟客。
十里长安街人杂话也杂,时常有些八卦轶闻来来往往地飘,其中有一件便是说我这个醉卧酒楼的相国千金。幸得岁锦楼的掌柜楚寒颇识时务,见我以一深闺小姐的身份时时踏进他这家酒楼,又时时喝得烂醉,面上竟也波澜不惊。总是入夜时分一顶蓝绸白纹的轿子,将我送回相国府。
这夜我醉得不省人事,全倚仗了这位识眼风的掌柜。
回相国府已近子时,醉卧凉夜到三更,头上扇来一阵轻风,混着一声低唤。
这个力道这个嗓音,是个熟人。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勉强和他友好地打了个招呼:“哟,六哥。”
染送仙君是个风流胚子,三更天里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往他帐里钻,是以他素来不知“扰人清梦”这四字如何写,直将一把桃花扇扇得风流倜傥,自我闺房里来去自如:“八妹,几日不见,你怎又将自己喝成这副德行?”
又数落我道,“化个什么不好,偏要化个相国千金。你可见过哪家的千金小姐,整日喝得烂醉如泥?”
清梦被扰,我不耐得很,是以语气不甚友善道:“六哥你夜半造访,不会只为数落我几句吧?”
他摇了摇扇子,又摇了摇头,才定下心来叹道:“长生坠不是说能将前尘往事并着情情爱爱一同断绝?怎的你还有这许多愁肠待酒浇。哥哥我此番得回冥界一趟,这一走便是十天半个月,八妹你自个儿当心些。”言毕又颇不放心地瞟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