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归否(8)
眼前的青衫男子却如入无人之境般,款款进了牢里。
我强撑多日苦等染送来救,早已是强弩之末。眼前看到了丝希望,枯木逢春般预备站起身来,奈何乐极生悲泰极否来,将将立起便栽了下去。
醒时见自己身在一间上好的厢房里,锦衾绣榻,不再是鬼气森森的虎妖洞,我心下便放宽了许多。这几日没能睡着半个安稳觉,此刻异常嗜睡,即便眼前活生生立了位男子,也无气力问上半句。
正预备再睡一会儿,那男子却开口道:“醒了?”
我心中暗叹一口气。近日受的鞭浸的水皆不是白受,声音也有些虚浮:“这里是哪里?”
听得我开口第一句竟没有道谢,男子滞了一滞,俄尔又笑开。三月春光极盛,虚空中浮动些植物的清气,环在他白纹的衣袂间,飘然若仙。
但他说,他不过一介凡夫,名唤萧昱,是个戍边的将领。
“既是戍边的武将,怎会在都城里?”又见他在一旁的几案上放了诸多书卷,实在不像是一介莽夫。
约莫我这个被救的姑娘伤至如此,既没有凄凄切切地自报身世,也没有哭哭啼啼地嚷着以身相许,反而怀疑起他的身份来,他竟有些好笑地瞥我一眼,漫不经心地编了一套来历。
而一个进京复命的武将,哪里能破开妖洞的禁制闯进地牢?
他既不愿透露身份,我也只好假作被他唬住,恭敬道:“原是南城萧将军,久仰大名。”又自报了一回家门,企望他能将我送回相国府。
谁料他施施然踱向桌案,眉眼间笑意更盛:“你若是想回相国府养这一身伤,我自不拦你。”
这人真真奇怪。话语里明知我不是一个相国千金这么简单,却偏偏不捅破。明知我早已洞悉他并非凡人,却硬要将谎圆到底。
听染送平时闲磕,天庭里排得上位的神仙,都有些世外高人的架子,少有人有唬人的爱好。唯有近日里刚刚醒转的凌虚仙帝,年轻时是个爱捉弄人的性子。可是这位凌虚仙帝在百年前的神魔大战里力斩魔族头领,自己也肉身泯灭,沉睡了近百年,近日才复归仙位,想来也没这个雅兴下凡戏耍我一个小辈。
困惑归困惑,这哑谜却还得陪着他打下去:“将军说得极是。只是小女子突然被劫,家父定然心急如焚。如今得以逃出生天却不向家里报个信……”
不等我说完,那厢执笔作书的萧昱已回了头,神情颇悠然道:“你醉酒不归时,是如何报的信?”
染送施神念术皆施得甚机密,他竟连这个也知道?!
这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戏码已被他捅得不能再破,我也就不再顾忌,直入主题道:“仙友何不报出真姓名?”
萧昱却洒然一笑,低头随意动了动笔,面上依旧不着痕迹,唤我曰:“去睡一会儿。旁的事,何不等伤好了再来关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命数】
“你倒还记得回来。”
白日里被萧昱耍得团团转,好不容易逮着个问清身份的机会,又被他几句搪塞过去。如今一觉未醒,却见着本该在冥界供职的染送,不愁没闲气撒。
染送甚苦涩道:“若非我这一趟回冥界见着个奇事,怕还不能回来得这么快。”桃花扇被他扇出几丝凄苦风味,也实属不易。他顿了一顿,又道:“倒是你,怎么将自己搞成这副德行?”
提起这茬更教我来气:“还不都托了你的鸿福。你倒是对我说长生之力如何厉害,怎么我不过被虎妖拷打了几日,就伤成了这样?”
那厢染送一张苦瓜脸拉得更长,连扇子都忘了扇,柔柔弱弱地坐上床沿,凄苦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件事。你的长生之力,怕是出了点问题。”
依染送所言,道是我当年散尽长生坠全部神力,那坠中的一丝气泽在神力四散之时竟凝成了碎魄,夺去了一半的长生之力。
染送捏出个哭腔,声音愈发瘆人:“八妹哟。你如今除了生机比常人充沛些,与别的神仙也无甚两样了。那虎妖的道行若再高那么一点,难保也能取了你的性命。为兄姗姗来迟,真是……真是……”
我赶忙将他的脸皮扯了一扯,未免他盈了的这一汪眼泪真滴上我的云被:“你说那个魂魄夺去了我一半的长生之力。那个人,是谁?”
夜色蒙蒙,染送却突然止了哭腔,换上一副肃然神色,沉声与我道:
“晋衡回来了,八妹。”
这夜到后来,不过是个僵持。
以至于翌日午时我端着一碗米饭吃得甚欢快,听到萧昱一声“嫁给我如何?”的时候,差点以为他被染送附了体。
一切不过是因为染送昨夜自从提了那人的名字后,便不停地对我说从前我是如何如何地稀罕这个人,如何如何地亏欠这个人,以至于绝了自己的记忆,多半也是为了这个人。
可是我却觉得,我分了他半截永生之力,再大的亏欠也早已还清。情爱这东西,纵然万般甜蜜,最终不过是伤人。我既花了大力气忘了他,又何必再想起来。
是以我甚诚挚地与他道:“六哥,我不过想当个凡人。”
他却摇头跺脚,一副莫名其妙的急躁模样:“你怎么就不听?你难道不想在仙界正正经经地嫁给他一次?”
真不知他何时对牵线搭桥之事如此热衷,我纵然是嫁人,为何非得嫁给那位晋衡元君?
待我真诚地向染送表达了这个想法,他却甚悲催地在屋子里腾来转去,最终重重叹了一口气,直接遁了。果真是入了魔风,莫名其妙。
有了染送这一回垫着,听到萧昱这一声,我倒镇定了许多,筷子夹的鱼肉只抖了一抖,便稳住了。我放下碗筷,摊手无奈道:“敢情人家虎妖是觊觎我的仙元,你救我却是为了抢个压寨夫人?”
萧昱立在案前,却也不恼,语调甚平和:“你现在不想,可以缓一缓。”言毕便翩然出了厢房,说要取些酒水。
我斜斜瞟着他推门出屋的背影,步履甚为坚定自然。看来他想添个压寨夫人的心乃是个铁称砣做的心,实难撼动。心中暗自一声叫苦,顿生一股悲情,以致食不知味,挑了几下鱼肉就搁下了碗筷。
屋子里陈设简单,转来转去也无甚好转。唯有这张几案上放的几卷书册颇有意思,聊可消食。
书册的纸张是上好的玄玉纸,是仙庭诸位上君书凡间命薄时才用的纸张。此处却尽被萧昱用来誊些小说,还都是些出将入相的故事,大同小异,趣味寥寥。
看到末尾,却是个没有完结的帝王故事。萧昱实在是个失败的小说家,写的帝王不是英明神武,就是德政昭著,现今这个也是自小天赋异禀,是天注定的明君。
无趣,实在无趣。
我饱食无聊一时兴起,竟鬼使神差地拿起了他的一管青玉狼毫,一时间文思泉涌,泚笔作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