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长夜,也是灯火(74)
温凛摇摇头,心道怎么会呢。里头那些食客都在心里看她笑话呢,只有杨谦南,明明最该看她笑话的,可他的脸上没有鄙夷,没有怜悯,甚至没有温柔以外的神色。
他只是摸了摸她的脸颊,仿若轻松地问她:“这两年,过得不开心?”
她脸上的笑不知何时收敛得一干二净,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只能逼自己看地灯上画着的一种动物。
是马吗?可是鬃毛茂密,腾然欲飞,像某种神话里的场面。
刚刚喝的清酒后劲上来,让她的眼眶显得有些红:“杨谦南,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啊?”
杨谦南环顾左右,答非所问:“雨下这么大,你待会儿怎么回去?”
谁知温凛不依不饶,目光冷峻地逼视他:“杨谦南,我见这些人,做这些事,你是不是特别瞧不上我?”
纵然是杨谦南,也被她的执拗给难住了。
他收敛了浮浪神色,肃然看着她好半晌,舌尖无奈地抵了抵后槽牙,说:“我问你待会儿打算怎么办。”
酒劲激得温凛心里头焦躁,语气不太好,脱口而出:“回家啊,还能怎样?”
温凛才不管他这话背后有没有深意,一股脑倒出来:“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你以前跟我讲过,孟锦文从政以前是哪个大学国际政治系的博导,五年结一次婚,娶一个新的女学生。但那又怎样呢,我是想套近乎攀关系,又没想跟人家争奇斗艳。”
也许是她口气太冲,和从前那副温顺样子大相径庭,杨谦南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笑笑,说:“那不就得了?”
可是攀关系和权色交易,界限在哪呢。
就像当年她义无返顾追着他跑,一点虚荣都没有吗?
界限在哪呢?
温凛越醉越想不通,越醉越逼自己去想。
她脑子越来越迷糊,下意识把头摇似拨浪鼓,说:“杨谦南你不要打马虎眼。你明明比我懂得多。”
“多得多得多……”她已经在口齿不清地说绕口令了。
这些话,她当年和他提分手前都没敢问他。借着时间,借着酒劲,借着重逢之初那点陌生的隔阂,竟然全都问出来了。
她鼓足了那么大的勇气,却没想到杨谦南一脸好笑地问她:“我懂什么啊?”
温凛面无表情地阖上眼,心想他真的很没劲。
他们这些生在山顶的人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不说真话。
连偶尔说一次都不行。
杨谦南扒拉她眼睑,观察她瞳孔有没有涣散,一边道:“别说你陪孟锦文吃顿饭,你哪怕给他当二姨太呢,我犯得着管你么。”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软下来,竟有种世事吊诡之下的深情,“当初不是你瞧不上我,走得挺利索么,温凛?”
温凛脑子里一团乱。她想辩解,她根本不是在讲这些。她在和他谈……谈……谈什么呢。
反正不是这些。
她什么都听不清楚,只听到他喊她大名,蓦地抬起头,紧紧盯着他。
那双眼睛里蕴着若有若无的液体,满布纵横的血丝,巩膜深处像被人用手扯断,撕裂出一大片浅红。
第49章
她什么都听不清楚, 只听到他喊她大名, 蓦地抬起头, 紧紧盯着他。
那双眼睛里蕴着若有若无的液体,满布纵横的血丝,巩膜深处像被人用手扯断,撕裂出一大片浅红。
过道里布着微型假山, 下首有一口装饰性的阔石方井,里头水流潺潺,照出温凛妆容精细的脸。那些昂贵的彩妆替她掩去了一切, 只留下一片雄辩的平静安然。
但却遮不去这双狼狈的眼睛。
人可以掩饰很多东西, 掩饰爱,掩饰恨。可是只有疲态, 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
杨谦南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小东西今年也不再那么年轻。
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她再开口, 终究推开门, 先她一步进了包厢。
温凛独自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收敛好神色, 才再度踏进去。
里面正迸出一阵笑。
饭桌上有个在日本留过学的姑娘,孟先生知道后便问她学什么。姑娘说学东亚文化, 孟先生便放下筷箸,击掌抚节,清唱了一段日本古歌谣。
他的声线全然是老年人的锣嗓,唱日语时听起来像哑僧念经, 可还是收获满座吹捧,姑娘带头起劲给他鼓掌,说:“孟先生真是博古通今。”
笙歌鼎沸间,温凛疲惫得几乎要撑住额头,才能强打精神。
饭局散场的时候,周正清发消息来问她:“怎么样?”,温凛匆匆瞥了眼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回他,索性放下手机,和身边人客套道别。
孟先生自然是先行一步的那位。众人目送他在两个女服务生的簇拥下走出饭店,随即各自收拾各自的包,仿佛席上全是陌路人,再也无人搭话。
蚀尽月光的夜,益丰外滩源的清水红砖墙映着倾盆大雨,朱光粼粼。这座商场前身是1911年的益丰大厦,温凛等在廊檐下,背后是欧式教堂般的展列橱窗,一盏孤灯仿佛照得穿百年烟雨。
七年仿佛一个轮回,杨谦南的车又停到她跟前,静静候在廊柱下。
司机早就换了一个,车也不是从前那辆。杨谦南坐在后座,降下一半车窗。他们今夜喝了同一种酒,微醺目光像滑落的雨幕,柔软却全无形状。
他声线低冷:“上来。”
温凛醉醺醺的,像个犯了错的学生,埋头听师长训诫,拉开了车门。
据说人每七年都是一个新的人。
温凛受异国与他乡改造,整整七年,生活习性早已面目全非,也是去年回到上海,才渐渐拾回来一些江南地带的习惯。譬如梅雨季,譬如湿冷砭骨的冬天,譬如随时随地说来就来、气势磅礴的雷雨天。
人是这样容易被时间更改,连自小生长的地方都会感到陌生。然而听他的话,就像刻在她骨子里的一种本能。
雨刮器频繁来回,勉力让他们把前路看得更清楚。
可是大雨倾盆,谁的眼里不是一片淋漓水雾。
瓢泼大雨掷下嘈杂雨声,城市的下水系统像一张防御网,和来势汹汹的雨势对抗。人躲在车里,仿佛旁观一场灾难。
他们谁也没说去哪儿,司机默认往杨谦南下榻的酒店开。
温凛刚一上车,就被杨谦南侧抱上腿。
这姿势突如其来,暧昧无边。杨谦南半个身子隐没在阴影里,眼眸是深的,嘴唇也是深的——他的唇色偏紫,不是一般人的唇红齿白,第一眼会显得有些阴冷。可是他吻她的脖颈,一下又一下,却只有蜿蜒的炙浪。
她今天身上这条裙子仿的是旧式旗袍,襟口系两粒盘扣,腿侧分两道暗许风月的开衩。杨谦南掀开她臀后堆叠的衬布伸进去,双手拢住那两瓣圆月,指间一枚戒指在她右臀上印下一道浅印,凉得叫人心慌。
比起眼下这一遭,方才席上孟锦文碰她手背的揩油简直微不足道。
温凛起了薄薄一层鸡皮疙瘩,生理性地哆嗦,可是没有躲。